叶涛:我了解到,近几年,您致力于麦当劳与全球化问题的研究。您一定已经知道,麦当劳、肯德基等美国的快餐现在也在中国大陆产生了很大影响。请介绍一下您有关这方面的研究情况。
Watson:首先,我要解释我为什么想起来做麦当劳的研究。我一直在强调的是,这不是我的选择,我没有做这样的选择,而是我的研究对象做了这样的选择,是我在香港新田村做调查的那些孩子们替我选了这个题目。正像我一贯对我的学生所强调的那样,人类学家就是要研究他们所调查的人民所做的事,与他们所研究的对象生活在一起,去他们的研究对象所去的地方,努力成为研究对象生活中的一部分。
到了八九十年代,我突然发现新田村的那些孩子们对麦当劳非常感兴趣,是他们非要领着我去麦当劳。在最初我试图抵制,因为我觉得麦当劳不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类学的题目,按照传统人类学的观点,人类学家应该去研究那些制度化的传统文化,比如祖先崇拜、仪式、象征符号等等,麦当劳这样的内容显然不是一个适宜的人类学的题目。但是,后来我逐渐地意识到,按照上面我说的那个逻辑,人类学家应该跟随他的研究对象走,现在我研究的村庄里的孩子对麦当劳感兴趣,如果我们想研究当代人类学,我们也就要去研究孩子们正在做的事情。在他们的引领之下,我开始对麦当劳感兴趣,而且发现它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题目。然后,我就开始组织我的研究生对这方面进行调查研究。
当我选择麦当劳做研究课题的时候,我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香港的这些孩子们对麦当劳这么感兴趣?为什么他们的父母会带他们去麦当劳?对这些问题的探讨,把我引导到对于跨越民族—国家文化的一种潮流,或者叫做全球化潮流的研究。现在我在哈佛大学正开这方面的课程。
刚才您谈到麦当劳、肯德基正在对中国大陆产生影响。这里隐含着一个问题,在把麦当劳餐馆当作一个社会制度看待时,在这种制度下面,它似乎有其独特的活力、活跃机制,具有特别的力量,对社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因此,我想在调查中搞清的是,麦当劳是否有这样的有力的影响?如果是的话,是什么样的影响。
经过我们深入细致的调查,我发现麦当劳及其相似的这种跨国公司并不是那样的有力量,并不是那样有力地改变本地社会。我进一步思考的问题是,这些跨国公司是否正在创造社会变迁,还是他们仅仅是在追随社会变迁。我觉得像麦当劳这样的跨国公司实际上是在尾随本土社会的变化,特别是像中国这样的社会本身所产生的巨大而深刻的变化,因为中国社会产生的所有这些变化并不是由于跨国公司的影响,而是这个社会本身在经历一种自我转型,是中国人民自己在改变自己。比如像中国的独生子女现象、中国的家庭结构的变迁、以及其他社会变化,这些因素加在一起,造成了整个社会新的变化,这些跨国公司只不过是在追随这些变化,做出适应的调整而已。像中国的独生子女们已经发展出他们自己独特的品位,这个品位里包括对麦当劳的喜爱,麦当劳只不过是迅速地做出了自己的反应。
我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同事阎云翔1997年在美国的《民族学》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核心家庭的凯旋》(The Trauimph of Conjugality: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Family Relations in a Chinese Village.)。在这篇文章里,他强调了在中国的家庭变迁的趋势。我自己对麦当劳的研究也证明,在亚洲的几个主要社会──中国大陆、日本、南韩、香港、台湾──在所有这些社会中有一个共同现象,一旦家庭变迁中产生出那种以夫妻关系为主轴的核心家庭的变化时,换言之,当核心家庭起飞的时候,也就是麦当劳在社会上变得特别受人欢迎的时候。所以,我建议大家要注意最近产生的以核心家庭为中心、以儿童为中心的社会变迁,非常小心地观察这些变化。另外,希望大家注意在中国出现了像“健怡可乐”这种新的饮料,我觉得这就属于人类学上所说的“文化症候”(cultural symptom),比如说,麦当劳的出现是一种文化症候,“健怡可乐”的出现也是一种文化症候,“健怡可乐”的出现说明人们对于自己的健康有了新的意识,对于摄入的糖分有了一种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看法。每当一个类似这样的变化产生的时候,很多很多与此相关的公司就会发财。我认为,当代人类学家应该更多地注意企业文化方面的变化,因为大企业文化现在影响着绝大多数人们的日常生活,也包括对电视等媒体方面的影响。
叶涛:最后,请谈谈您对《民俗研究》杂志的印象。
Watson:我以前就读过《民俗研究》杂志。最早大概是在香港看到的,后来在哈佛·燕京的东亚图书馆也见到过。我的很多研究生都知道这本杂志。我觉得《民俗研究》杂志办得很好,印象很深,它很专业,也很漂亮。
叶涛:我代表《民俗研究》杂志的读者,再次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
(这次专访,承蒙Watson教授的学生、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人类学副教授阎云翔博士担任翻译,特此致谢。 )
(原载《民俗研究》1999年第3期)
附:阎云翔来信
叶涛兄:
我今天上午刚从欧洲回到北京并看到您的来信和访谈稿。仔细拜读之后,我觉得您对Watson 的理解非常准确。唯一需要改动的是 Watson所引我那篇文章的题目。文章的英文标题是The Trauimph of Conjugality: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Family Relations in a Chinese Village。 这里,conjugality指的是夫妻之间的紧密关系。简单地将该标题译成中文,大概是“核心家庭的凯旋”,与“父系家庭的凯旋”的意思正好相反。请改动,谢谢!
蒙您惠赠这么多宝贵书籍, 非常感谢!
阎云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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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叶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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