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敬文先生生前曾经多次说过这样的话:“我的学问,做得最好的并不是民俗学、民间文艺学的学术研究,而是诗。我死了以后,我的墓碑上要写上‘诗人钟敬文之墓’,有这几个字就够了!”
对此,许多人都感到颇为困惑。因为他在学术研究、散文和诗词创作等许多领域,都取得了杰出的成就,而且主要是以民俗学、民间文艺学领域的大家闻名于世的。可是为什么他却只是以“诗人”来概括和评价自己呢?
其实,纵观钟先生一生所走过的道路,我们不难发现,他的这种自我评价,包含了这样两层的意义:首先,他是要以此来表明自己与诗歌乃至文学密切相伴的一生,强调自己在诗文创作领域的角色特征。其次,在他那里,“诗人”不仅仅只是一种职业的标志,它更是指一种生存的模式、一种人生的境界。而这后一层的含义,大概是他以“诗人”来概括自己一生的主要用意。
从30年代以来,尽管他把主要的精力投在了民俗学、民间文艺学的研究上,但对诗文的关爱却始终没有中止。散文的写作,虽然时断时续,他却一直在坚持,写出了多篇新的佳作,而且由于多年的探索,越到后来,文风越老醇深挚、施展自如。对于诗,他更是一刻也未曾抛开。多年以来,他时时刻刻在吟诵着他所仰慕的那些古人的诗作,像陆放翁、王渔洋、龚定庵等人的诗集,便常常放在床头、案头等随手可及的地方。即使是抗战期间,在他挟笔从戎、战地行脚的三四年中,他的行囊里所带的唯一一部书籍,也是《陆放翁全集》。而以后的日子里,每逢外出,不管是出差还是住院,书籍必然是他随身携带的物品,他所热爱的诗集,则是这些书籍中的主角。
反复诵读前人的诗作,是为了提高自己的诗歌修养,也是为了滋润自己精神的血肉,而坚持不断地写诗,则是为了记录和抒写自己的旅迹心痕。从少年时起,一直到今天,用诗来吟唱心声、歌咏时代,成了他生命中占有最主要位置的习惯。多年来,它非但没有一丝的改变,反而越来越深厚。据统计,他在八十余年间所作的诗篇,仅旧体诗作,现存的就有八百余首。这些诗篇,在表现作者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的同时,也反映了他所历经的时代的风云,可以说既是文学殿堂中的精品,也是我们借以了解他、了解他所走过的时代的可贵史料。
谈到诗对自己的影响时,钟先生曾这样说:“……在我个人心灵的历史上,她无疑是一种极重要的成素,甚至于是一种支配的力量。诗,许多年来,她是和我的生命纠缠在一起的。”(《我与诗——〈脚印〉自序》,1943年)在他的心目中,诗是自己情感的家园、精神的故土,他怎能与之分离?即使偶尔稍有远离,燃烧的乡愁也会迫使那情感、那精神,回归到它的故乡来!
与诗的这种莫逆的联系,促使钟敬文在坚持用自己熟悉的旧体诗体裁写作的同时,也在不断尝试、探索着其他诗歌形式的写作,像词、新诗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与日本两国文化交流的逐渐增多,赵朴初、林林等一批诗人开始倡导写作“汉俳”——一种中国式的俳句,钟敬文先生也成了这个队伍中的一员干将。由于早就熟悉日本俳句,并对其神韵有深刻的理解,而且在三四十年代就已经写过类似的小诗,再加上深厚的中国传统诗歌的功底,因此,他所创作的一组汉俳作品,具有颇为隽永、独特的韵味。且以下面两首为例:
错过
花事正荼蘼,
又错过赏春时节。
且待来年罢。
赠加藤千代女史
重踏神州土,
像女儿回到娘家,
梦样的喜悦。
与诗的这种莫逆的联系,也使得写诗对钟敬文来说,成了心灵的一种自然咏唱——自然得就像心脏的搏动一样,而不是一种劳心费神的工作。这也正是他之所以能够在从事繁忙的教学、科研等工作的同时,还能够从容不迫、得心应手地创作出大量诗坛佳作的主要原因。
与诗的这种莫逆的联系,还使他在文学理论特别是诗论方面提出了许多精辟的见解。而诗文方面的功底,使他的学术论文也充满了特有的文采。
与诗的这种莫逆的联系,更使得诗渗透在了钟敬文精神世界的方方面面,成为了他人生的导师,让心灵得到了充实,生命得到了升华:
诗,这位生平的密友,到底曾经给我什么呢?简要地说来,她锻炼了我的智慧,开拓了我的思想和感情的境地。她教我怎样地观看人生和尊重人生。她教我怎样理会自然和赏鉴自然。她教我爱,教我恨,教我忍耐,教我梦想——她是我的逻辑,我的哲学,她是我实用的社会学和论理学。她使我在艰难的生活经历中能够翘然自立而举步向前。(《我与诗——〈脚印〉自序》,1943年)
这也就使“诗人”这个字眼,对他而言具有了更加丰富、深刻的内涵:它指的不仅仅是“写诗的人”,而更是指具有一种独特的生命内质的人。与它密切关联的,是一种人生理念和人生实践,是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爱国主义情操,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着奋斗精神,一种伟大的人品,一种坚韧不拔的意志和宽广博大的胸怀。这些因素,用他经常作为座右铭的几个字来概括,也就是“正直、勤奋、淡泊”。这是真正的诗人素质的内核,也是决定创作出真正优秀的、有生命力的诗篇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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