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反思中国风俗特性,批评保守主静风习
蒋观云一方面引进西方学说,一方面反思中国的风俗文化。在《海上观云集初编》之“风俗篇”中,他对中国的风俗进行了深入剖析。他认为,中国风俗的突出特点是据于农耕文化的主静保守风习。他说:
中国之俗,略可言已。安田里,重乡井,溪异谷,别老死,不往来以为乐者,中国人之俗也;欧洲人则欲绕游全球,奇探两极,何其不向类也!重生命,能屈辱,贱任侠,而高明哲是非然否,争以笔舌不争以干戈者,中国人之俗也;而欧洲人则知心成党,流血为荣,争宗教杀人无算,争国政杀人无算,何其不相类也![8]
借助中欧对比凡十余类,旨在说明中国人体现了农耕保守主静怀古忍让等特性,而欧洲人则正好相反。其文风痛快淋漓,体现出维新派的风格。这种用中欧风俗的对比来表明作者对中国风俗的理解方法,具有那一时代的特性。后来陈独秀、梁漱溟等人阐述中西文化的差异时,采用了这样的模式。今天看来,这种表述有些简单化。但在当时,这种比较文化学的研究及对中国风俗的认识,单刀直入、直奔主题,具有一种爽朗的学术风格。
在对中国风俗特性的探讨过程中,蒋观云部分继承了中国传统风俗思想和观念,这就使得他的学说避免了食洋不化、体现出中西融通的特征。
“风俗”一词最早见于《荀子?强国》:“入境,观其风俗。”汉代班固第一次从学术的角度对“风俗”进行界定:“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9]应劭《风俗通义》曰:“风者,天气有寒暖,地形有险易,水泉有美恶,草木有刚柔也。俗者,含血之类,象之而生,故言语歌讴异声,鼓舞动作殊形,或直或邪,或善或淫也。圣人作而均齐之,咸归于正,圣人废则还其本俗。”[10]古代学者将“风”与“俗”分开阐述,说明具有自然性质的“风”是习俗发生的现实条件,而“俗”是人们对客观环境的适应与文化创造,具有人文性的特点。一些思想家和政治家如商鞅之辈,主张根据需要移风易俗,以改变风俗中那些不适应政治需要和社会需要的成分。这种移风易俗的观念为蒋观云所接受,他将风俗视为社会改造的物化对象。
蒋观云在《海上观云集初编》里说:“国之形质:土地,人民,社会,工艺,物产也;其精神元气:则政治,宗教,人心,风俗也。”即“风俗”是“国之精神元气”,是一个国家与民族共同的社会理想。论及风俗的形成,他说道:“人者,血肉之躯,缘地以生,因水土以为性情,因地形以为执业。循是焉而后有理想,理想之感受同,谓之曰‘人心’,人心之措置同,谓之曰‘风俗’。”这便综合了古人的风与俗的论述、将自然与文化合一起来,由此形成了他对风俗的基本理解:人心是风俗的寄生之所。
风俗有何特点呢?他说:“天下之至难变者,则风俗已,一事也,往往起点于数千载以前,而沿用于数千年以后……既已辗转因袭、深根固柢。”[8]他认为风俗是长期形成、代代传承和相对稳定的文化现象,因而成为“天下之至难变者”。同时,蒋观云也揭示了风俗的变异性:夏之俗、商变之,商之俗、周变之;变也是风俗的本质所在。风俗难变、影响人心尤大,这足以引起改革者关注;然而,风俗还是有可变性。于是通过变俗来改变社会就成为可行之事。
在冷静深刻地分析了中国的风俗思想和风俗特征后,蒋观云突转笔锋,对中国民风民习的弊端展开了尖锐的批判。他猛烈批判了封建专制制度,指出其造成了阿谀奉承的恶劣风习:在封建专制社会中,富、贵之权力都由统治阶级掌握,统治者重用的人,往往是那些对他们屈服、谄媚的愚者和不肖者,而不用统治者“无以制之”的智者和贤者,贤者、智者也会遭到愚、不肖者的排挤。蒋观云一针见血地指出,当时中国的政局“非头童齿豁,委恭癃病之人,不居高位,而非承风迎旨献勤取巧之人,不据要津”;专制一统社会中,富贵只属于君王一人,“士(指愚、不肖者)但揣摩迎合,投上所好以博利禄而已”,其后果就是造成社会人才衰竭!其数千年的恶性循环,则使整个国家的文明程度大大降低,无益于社会的进步。中国长期实行封建专制,国民成为封建君王的奴隶,由此养成了奴性十足、萎靡不振、顽固守旧的民族性格,这也正是他要改造的受风俗影响的国民性格。
蒋观云把中国文化的病根指向风俗、尤其是祖先信仰风习。在《四岳荐舜之失辞》中他指出,四岳推荐舜作首领只是因为舜“父顽母嚣弟傲能和以孝”,凭这点并“不足以正南面正万民……中国崇拜祖先之风俗盖自唐虞时而已然,故禅让者,关一国之大事,而当时之典礼,则曰受终于文祖,盖隐然含有家族之意味”。言词中蕴含着蒋观云对中国崇拜祖先的风俗伦理的批评。敬祖往往与保守一致,因此蒋观云对此甚为不满。
进而,蒋观云批评了中国人的敬天观念。他认为,人们万事委天数、认为天是主宰、人是天的奴仆。《海上观云集初编》“正例篇”指出,蚩蚩之民,未尝推索人事之原理,把富贫、贵贱、通穷之理归之天、归之人、归之地,进而产生了“气运之说”、“体相之说”、“堪舆之说”。这都是迷信、术数,是蛮野之国的产物。蒋观云接着比较了“天行”与“人治”之优劣,得出结论“任人治者昌,任天行者亡”,号召人们摆脱迷信、不要做天地鬼神的奴隶,相信自己、做自己的主人。而所谓气运、体相、堪舆之说,乃是中国民俗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样,传统的风俗都在其扫荡之列了。
蒋观云批评了当时社会流行的三大陋俗:吸食鸦片、八股科举和妇女缠足。他在《中国兴亡一问题论》中指出,鸦片鬼“使我种人气色灰败,志气隳丧者也”;八股先生“使我种人蹐跼佝偻,俯仰不扬者也”;缠足妇人“使我种人气血天伤,肢体残缺以害传体者也”。这三大恶俗的后果非常严重:“数十代数百年之后,举全国之人,无一非病夫,无一非鬼状,而万国将置我于博览会中,以供其玩笑”,最终遭致“种之祸”。在蒋观云看来,这些陋习足以亡国灭种!蒋观云深为不满的是某些习俗带来的民性的柔弱,因人性柔弱而丧失竞争力,这与他深受其影响的进化论思想密切关联。他在诗作《闻蟋蟀有感》写道:
蟋蟀鸣,秋风凉,丈夫入世当为兵。支那男子二百兆,坠地皆喜儒之名;儒冠儒行儒气象,坐令种族失峥嵘。
蒋观云在诗中,把中国人的柔弱归于倡导儒学的结果,并概括说:“东方之国,好服长服,以拱手无事为上,此其所以弱也。”总之,中国的民风都是传统习俗影响的结果。为了改变中国人的柔弱之气,蒋观云极力主张推广尚武精神:“我国人欲避弱之为害乎,则非以军人之气魄,军事之精神立国焉不可也。”这是当年国力虚弱背景下的一种振兴理念。蒋观云对现实的关怀强烈,但他似乎过多把责任推到民众身上,而民众之儒雅崇尚本为文明传统,本身岂有罪过?一国之兴衰固然与民风有关,但是统治者及其统治制度却是决定国家兴衰的更为重要的因素。蒋观云把中国的积弱过多地归于风俗,有失偏颇。
在当时,中国之衰败还由于列强侵犯和政治腐败所致,把“种族失峥嵘”归于“儒冠儒行儒气象”,这是不合适的。但在当时,这种认识代表了受西方进化论影响的一些中国学人的看法、认为这是物种竞争、适者生存:“滔滔世宙,茫茫人事,将永无太平之日乎?则陵者自陵,谷者自谷,但有得失,一无是非。”[8]这里,我们能够清楚地见出蒋观云受进化论学说影响的价值观向度。
蒋观云对中国风俗以批判为主,旨在拯救日趋衰败的国势、唤起民众精神,为生存而竞争。批判奴性与陋习、唤起刚性的国民性格,是蒋观云对中国民俗历史与现状评价的主调。在引进进化论的学说、批判中国社会风俗的过程中,蒋观云强国兴国的风俗学思想构架便清晰地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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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间文化青年论坛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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