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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炎武云:“三代之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天,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上古的天文知识,对于那个时代的人们是常识。但对于今天的人们,却是很艰深的学术知识。《山海经》更是一部不容易读得懂的大书。把《山海经》和古代天文历法联到一起,要在《山海经》中读出古人的“时间图画”,这实在是一种知识的冒险。坦率说,这还注定是一次孤独的旅行。不仅在冒险的旅途上,需要太多必要的知识和想象力,并且很少会有同行者,甚至很少有热心的看客。
《失落的天书》的作者就做了这么一位独行的侠客。他为这本书取了一个颇具抒情性的名字,叫《失落的天书》。但此书上篇重点讨论《山海经》中的时间观,下篇重点讨论《山海经》中的空间观,合时空于一体,全书真正追索的,是古代华夏的世界观本身。所以与《失落的天书》这个浪漫题目相比,副题“《山海经》与古代华夏世界观”才更近于全书的主题。在我看,《失落的天书》是对《山海经》一次成功的解读。成功的一个关键的环节,是在《山海经》中读出了图画来。陶渊明《读山海经》诗云:“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认为《山海经》与图画相关,以至认为《山海经》是在叙述一幅或一组上古的图画,这种观点是前人已经指出过的,也是有证可求的。特别是《山海经》的海经部分,先有朱熹、胡应麟指论于前,复有钟敬文先生著文发明于后,并且内证就见于《山海经》本文,这并不新鲜。但《失落的天书》的特殊之处在于,他为这幅图的性质做了自己特有的描述。在他看来,这幅图乃是“以山川地理为坐标的历法天象之图”,这就把问题又向前推进了一步。这一步,是全书最重要的支点。依托这一支点,作者把《山海经》的文字重新做了排列。因为这一全新的排列,我们熟悉的史料焕发出新的奇光异彩。隐含在《山海经》文本背后的古人对于“宇宙秩序”、对于时空的想象和理解,井然有序地铺展在我们面前。
在古人的眼中, “天至高不可度,地至广不可量”(《黄帝内经》)。古人的时空观和我们大不相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思想会甘于为天地所局限。《管子·宙合》云:“宙合之意,上通于天之上,下泉于地之下,外出于四海之外,合络天地以为一裹。”在管子看来,宙合如《西游记》中的“乾坤一气袋”,裹天地于一囊。但天地之外,四海之外,却还有着更大的世界。而这个的世界是谁创造的?是谁主宰的?我们的先人留下了内容丰富多彩的神话和传说。这些神话和传说,都应当有自己的原点的。在《失落的天书》中,处处可见作者对于这些原点的追究。比如在第二章“四时晷影:《海外经》与上古历法制度”中,作者就提出,朝日、夕月之礼最初实为一种科学性的天文观测活动,后来才演变为一种纯粹的宗教祭祀活动;他释“日载于乌”,把这句话还原为“太阳+测日之表+测日之表上端的侯风之鸟”。他指出“十日”最初不是十个太阳,而是十时计时制,是“根据太阳周日视运动的十个方位将一昼夜分为十个时辰的记时制度”,都颇出人意料,但又自成一理。其间贯穿着作者摆脱各种语言文字带来的纷繁意象,把神话传说直接和古人的实际生活连接在一起的努力。该书作者曾师从已故著名学者钟敬文学习民俗学,这样多独辟蹊径的看法,大概与他在民俗学领域这个关乎“百姓日用”并且重视田野的学问圈中长期的学术积累不无关系。
在讨论中国古人的世界观时,作者能够按循古人的思维习惯,把对于时间和空间的认识综合起来加以讨论。时间和空间的一体化,是古人和我们今天截然不同的地方。古人的世界,是“宇中有宙,宙中有宇”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具体展开,就是“以四时配四方”的思路。《失落的天书》所解读的《大荒经》,“四方同时又是四时,分而言之,《大荒东经》描绘的是东方地理,同样也出现了春季岁事,《大荒南经》描绘的是南方地理,同样出现了夏季岁事,《大荒西经》描绘了西方地理,同样也再现了秋季岁事,《大荒北经》描绘了北方地理,同样也再现了冬季岁事。”按照这样的研读,整部《大荒经》实际上就是“一幅按空间结构展开的时序图画”,而这种读法,是与先民的思维大有合符节之处的。从《尚书·尧典》到《礼记·月令》,我们看到的都是这一思路具体的展开。这是非常引人思考的新思路。
作者用心在《山海经》一书中寻找出上古时代中国人的时间体系和空间体系,这样的读法可谓令人耳目一新。但是,古人的生活,毫无疑问有许多我们今天的科学光芒照耀不到的地方,《山海经》中包含了古代人科学的天文历法,但同时包含了大量他们对于未知世界的想象和虚构。而在《山海经》这本书中寻找上古的历法体系时,对此是需要时时加以注意的。本书的问题点也正在于此。我们注意到,作者为了追寻这些神话和传说产生的原点下了非常大的功夫。但是,作者所找到原点哪怕完全是正确的,很可能也只是这些神话传说产生的动因之一,并且在神话流传演变过程中这一原点的影响也有其限度。它不能取代一切,说明一切。越过这一限度就会出问题。比如作者认为《尧典》的“巡守四方”源自《大荒经》,进一步由此推论《尧典》的作者“将四时观象误解为巡守四方”。“巡守四方”这样的地方单纯用“误解”来解释明显是有欠妥帖的,因为这样解释忽略了“巡守四方”在更深层与古代中国人的天下观的联系,忽略了文化自身生长的力量。我们说古人对于自己生活的世界有着纷繁的想象,这一切保留在丰富多彩的神话和传说中。这些丰富多彩的想象,很多并不源自科学,但其人文意蕴却是我们古代中国文化重要的源头。比如作者所提出“十日”最初不是十个太阳,而是十时计时制的推论即便完全成立,但三星堆考古发掘出来的那棵神树,神树上的十个太阳,依旧是古代人想象的世界的一部分,是古代社会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是不能仅仅使用科学的“辨伪”和“去魅”来加以对待。《山海经》和以《山海经》为代表的古代神话,有着它们形成的科学的原点,而上古的神话世界的科学,同时也自有其疆界。在这疆界之外,还有各种层次、各种质地的文化积累,这正展现了古代世界的丰富性和多元性。以我长期以来一直关注的东夷一脉的神话为例。以我的观察看,东夷一脉的时间神话有着特殊的历史传承。历法上东夷一脉的历法最为发达,与这套发达的历法相关,可以想象当时肯定存在过很多神话和传说,这些在今天的典籍中有很多遗存,遗憾的是它们今天还没有被系统的整理过。对于这一类研究而言,《失落的天书》可以说都是一本富于启发意义的著作。
文章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2008-4-28 【本文责编:CFN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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