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0月,泸沽湖黑瓦俄岛和里务比岛
黑瓦俄岛,摩梭话意思是海子里的山,因为蛇多,这岛又叫蛇岛;里务比岛,“里”,摩梭话是獐子;“务比”,出没的山。为什么里务比岛上獐子?也是因为蛇多,獐子吃蛇,所以獐子多。
上山时只有我一人。在灌木丛生的小路上,有一条红色的小蛇在我前面爬。我停下脚,目送它一扭一扭钻进草丛里。
我的摩梭同事拉木·嘎吐萨叙述了蛇岛的传奇: 据老辈人讲,人最初是听得懂大自然的语言的,诸如鸟语、风声、雨声、动物的对话、蝴蝶蜜蜂对花朵的恋歌。后来,渐渐听不懂了,因为出现了泥石流,沙漠,还有污染这类的词汇,人的耳朵和眼睛迟钝了。
我在泸沽湖采访过一个年纪最大的老人,他已经90岁,名叫翁丁。我想不到这样高龄的老人还能劳动。他赶着几头猪在湖边的沼泽地放牧。老人坐在一棵树下,指着蛇岛,讲了个故事。他说故事是真实的,但已说不出具体的年月,只道是他还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那个岛原先并没有人家居住,总管府听一个看风水的汉族先生说那是个风水宝地,是泸沽湖的眼睛,天龙下访人间时的居歇地。于是总管府就在那里建筑一幢别墅。但是,有年夏天,出现了一件使人们意料不到的事情:
从木里的雪山顶飞来一条巨蛇,横卧在泸沽湖,头仲向岛上那幢房子。它把头放在门槛,那对碗一般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屋里的人。从大蛇到来时开始,湖里的所有蛇都爬上岛来。岛上到处是蛇,密密麻麻,屋顶上,走廊内,台阶上,到处躺着五颜六色的蛇。人们不敢动弹,不知如何是好。总管府发出号召,谁能驱赶掉蛇,将重赏。消息传开,一个远在托甸的松麻(即巫师、神汉之类),匆匆从江边赶来了。他乘船到了岛上,先是向那条巨蛇磕头、烧香,念些谁也听不懂的经文,之后,又命家人准备金银财宝、净水、牛奶、酒之类,他便抱着那个蛇头,一会儿开语,一会儿唱歌,一会儿搂抱,又哭又笑,他痛哭时,人们看到蛇的眼睛里也有泪珠。三天三夜,他勤勉地侍奉蛇,把蛇头用净水梳洗,在蛇头拴上“拖达”(即用各种丝线编织的花环),还挂上些金银珠宝。奇迹出现了,蛇飞身而去,溅起的湖水如一道彩虹;所有的小蛇都四散而去,那个巫师也一头钻进湖水。大约抽一支烟的功夫,他才从岸边钻出来。他回到堂屋里告诉人们,这是决洁净的龙王宝地,被人居住以后,清净的宝地遭到了秽气的污染。龙王很生气,派巨蟒惩罚人类。幸好由于说情及时,他们将免去惩处,但从今往后,不能在湖中洗衣洗裙,倒进粪便之类不洁之物。从此以后,泸沽湖的人再不在湖里洗衣或游泳。
老人最后说,近年来人们不再遵守那个诺言了。惩罚是肯定的,只是迟早而已,如果人们不加节制的话。①
当然,“现代人”不相信这类神话式的隐语或诺言,“现代人”更不相信人兽对谈、花蝶恋歌、风声云语之类的“昏话”。 “现代人”关注现实的利益,所以,很自然的,禁止在湖里洗衣洗裙的规矩,早已不起作用,因为有便利不用是傻瓜。牛屎马粪和油腻的污水一起流进湖中,因为牲口多了游客多了,为了“发展”需要而违背祖训也没什么了不起。旅游垃圾开始在湖边沉浮,因为排污系统费人费钱,不划算搞。在靠湖的一个小村,我眼睁睁看着一群醉汉将酒瓶甩进湖时。去劝,他们很豪爽地说:“我不缺这几个钱,你要退瓶子卖,就去捞好了!”一副大款乐善好施的派头。
人们“甩”进湖里的,还有更糟的东西,而且肯定比醉汉的理由更充分——为了经济,为了发展——就像“杀鱼”。
上述两个民间传说,都有点像象征性的寓言或预言。不同只在,在关于巨蛇的传说里,人通过与蛇的对话免去了灾难;而在关于大鱼的传说中,知道节制地利用自然(大鱼为其象征)的牧女,却在关键的时刻因为“失语”(哑),无法劝阻人们的贪婪行为,导致毁灭性的灾难降临。这使我联想起 “知识”现在的处境。当社会正处于转型时期之际,传统知识系统和现代知识系统似乎也会处于某种“话语转换”的微妙时刻。旧的话语系统(如神话、传说及乡规民约之类)正在失效,新的话语系统尚未成熟,于是便出现“失语”:在关键时刻,知者成了哑巴,无知者却可调动九架十八条蛮牛。上述传说的现代翻版,诸如砍树炼钢、围湖造田、引进“杀鱼”之类,或许也可以看作不同状态的 “失语”现象所致。
人与人,人与自然,真的需要多一些的对话——无论用的是神话的隐语,还是科学的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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