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宝卷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项目,活态传承于国内许多地区。对于宝卷史上重要一环的明清教派宝卷,学界不应只专注于其教义教规,亦应从文学方面予以探究。尤其从多个层次对神道类叙事宝卷进行共时性形态分析,可知其情节组构的功能项较少且具有对称性,显示出其鲜明的模式化倾向,说明这类宝卷对于叙事的重视程度远不及宣教说理,这是由其仪式文本的功能导向性质决定的。功能导向还弥漫于宝卷中许多固定而频见的典型场景之中,诸如建功立业、男女交合、出行等,而其功能除静态的宣传教义之外,有时也会彰显现实中动态的信仰实践。最为特殊的是藏名制谜式的叙事方法,这在《护国威灵西王母宝卷》中有一个难得的案例,情节中暗藏着教派身份的独特印记。它应该是创编者个人发挥的特例,但也可被视为功能导向的极端策略。
关键词:教派宝卷;神道叙事;情节模式;功能导向;制谜叙事
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思潮的蓬勃兴起,国内多个地区的宝卷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或扩展项目名录之中。它们一般被安置在名录中的“民间文学”或“曲艺”类别里,“传统音乐”等其他类别中偶尔也含有宝卷的因素,比如“高洛音乐会”等。这样的归类虽然颇显混乱,且有裂解、窄化宝卷丰富文化内涵的倾向,但也透露出当前文化界对于宝卷的一般性认知,即更愿意将宝卷视为文艺作品而非宗教经卷。不过,从历史的角度看,宝卷曾经因为民间宗教而达到过一个高峰,这主要集中于明代正德之后到清代前期这段时间,即所谓明清教派宝卷的繁盛期。当今关于宝卷历史分期的各家学说,对这一时期都无异议。所以,车锡伦认为宝卷具有“双重的特质”:
作为在宗教活动中演唱的说唱文本,演绎宗教教义,是宗教的经卷,这类宝卷大部份不是文学作品;另一方面,大量的宝卷是演唱文学故事,因此,宝卷又是一种带有信仰色彩的民间说唱文学形式。
明清教派宝卷正是第一类宝卷的核心代表,目前对它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历史学、宗教学以及思想史等领域。教派宝卷虽然主要是讲经的,大部分不是文学作品,但也有相当一部分讲说因缘故事的卷本,具有一定的文学性,尤其从叙事的角度观察,它们呈现出某种模式化的倾向,颇为典型地反映了仪式文艺的文类特质,这主要体现于其中较多铺陈神道事迹的作品中。清代道光年间黄育楩在任巨鹿知县和沧州知府期间,收缴过大量教派经文宝卷。他从其中的68种宝卷中摘引词句逐一批驳,先后撰写出版了《破邪详辩》三卷、《续破邪详辩》一卷、《又续破邪详辩》一卷、《三续破邪详辩》一卷,详情可参考研究中国宝卷的日本专家泽田瑞穗的《校注破邪详辩——中国民间宗教结社研究资料》一书。黄育楩在驳斥《救苦忠孝药王宝卷》时有这样一段综论:
尤可恨者,又将古来正神亦捏成邪经,如《护国佑民伏魔宝卷》《三义护国佑民伏魔功案宝卷》《泰山东岳十王宝卷》《地藏菩萨执掌幽冥宝卷》《灵应泰山娘娘宝卷》《护国威灵西王母宝卷》《佛说离山老母宝卷》《千手千眼菩萨报恩宝卷》《白衣观音菩萨送婴儿下生宝卷》《佛说弥陀宝卷》《救苦忠孝药王宝卷》等,直以世间人所供奉之正神皆捏为邪教中之神,以煽惑愚民。
黄育楩作为清政府的地方官员,对民间教派充满敌意且竭力责骂,这是可以理解的,而他从中发现的一些现象,值得我们重视。他列举的这11种宝卷,在当时诸多纯粹宣传教义的教派宝卷中确实别具面目。本文顺着他的思路,将直接以某神道名号为题目的卷种称为“神道叙事类宝卷”。在《破邪详辩》及其续集中继续寻找,还发现《佛说如如老祖宝卷》《东岳天齐仁圣大帝宝卷》《金阙化身元天上帝宝卷》和《福国镇宅灵应灶王宝卷》四种神道叙事类宝卷。当然,实际具有叙事情节的,还有《佛说梁皇宝卷》和《销释孟姜忠烈贞节贤良宝卷》等,它们均以人名而非神道封号为宝卷名,说明其主角主要还是人而非神道,故本文暂不揽入。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本文仅关注神道叙事的合理性:这15种神道宝卷尽管在《破邪详辩》全部提及的68种宝卷中只占22%,却是教派宝卷中占绝大多数的叙事作品。《破邪详辩》基本含括了这一时期教派宝卷的最重要部分,叙事的占比也大致符合我们对这一时期教派宝卷的一般印象。是故,以此作为本文的主要分析对象,应该说是较为合理的。当然本文也不画地为牢:一方面,在这15种宝卷中,《三义护国佑民伏魔功案宝卷》《千手千眼菩萨报恩宝卷》两种已佚,《佛说弥陀宝卷》《金阙化身元天上帝宝卷》两种因收藏关系笔者尚未目验,只能从阙;另一方面,有些在这一时段内较为著名的神道宝卷,比如《清源妙道显圣真君一了道人护国佑民忠孝二郎开山宝卷》(下文简称为《二郎宝卷》)、《先天元始土地宝卷》、《天仙圣母源留泰山宝卷》等,虽未被《破邪详辩》引录,但笔者仍会平等关注。不过,本文绝无将此时段内所有以神道命名的宝卷巨细无遗、一网打尽的奢望,这不仅因为目前条件尚不成熟,更重要的是,本文并非对之作整体性全面研究,而是旨在共时性地分析此类叙事作品稳定的情节结构及其功能导向,采样数据足敷分析、例示即可。
一、模式化的情节组构
本文从明清教派宝卷中选择了15种神道叙事类卷种作为样本。鉴于这些样本并非通行读物,宝卷学界之外的学者可能大多无暇阅读,为了行文方便起见,本文先将它们的情节组构都列举在同一个表格中(表1),并根据需要设定了一些标识符号,对照表格才能比较清晰地展开多层次的具体分析。所以,读者请先看表后的说明,以便准确理解表中的内容并审阅本文的观点。
此表有几点必须说明:其一,表中的宝卷,名前未加*的即为《破邪详辩》所提及的作品,加*者则是未被提及、由笔者选择的同一时期的同类作品。其二,宝卷的排列顺序,只是本文出于方便共时性分析而归为三类,同类中也以关联度排比,并无其他指标,尤其不代表文本创作或版本等等之类的时间顺序。事实上,《破邪详辩》也只是随机排列而已。其三,尽可能以各宝卷现存最早版本为分析对象,后文直接引用的宝卷,都会注明其版本信息。
本文的分析指标分为三个层级。第一层先将此类宝卷的叙事内容区隔为甲、乙两部,甲部是“由人成神”的过程,乙部是成神之后的种种作为,称为“神灵业绩”。第二层则借用了弗拉基米尔·雅可夫列维奇·普罗普(ВладимирЯковлевичПропп)所谓“功能项”(функция)的概念。虽然这些采样宝卷内的情节单元很琐细重复,这在表中括号里多有例示,但仔细排比且进行抽象程度较高的归并之后,通约的功能项实际很少,这恰与其模式化叙事给人的直观感受相吻合。具体来说,甲部中可以抽绎出三个功能项,分别是“a神异出生”“b积善戒恶”“c修行磨难”;乙部中也可以抽绎出三个功能项,分别是“A获封神名”“B奖善惩恶”“C巡视各界”。各种宝卷选取其中最少两个、最多全部六个功能项即可组成自己的文本。其中A比较特殊,它是甲部的终点和乙部的起点,笔者通常将之置于乙部开端。但若没有乙部,A亦可置于甲部的结尾。个别存在非标准形态的功能项,则以A’,c’之类标识,详情后叙。第三层则是每部作品在各个功能项上具体展示的形形色色的情节单元,在表中用括号作出一个例示,其实同一功能项中的情节单元还有很多。其中A后均无括号,因为主人公所获神名即为宝卷之题名,不再赘言。
将这些指标设置、提取之后,我们可以观察得出如下一些结论。
从第一层级上说,这些神道宝卷明显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只有甲部而没有乙部的叙事内容,理论上应该叙述宝卷名中的神灵由人成神的质变过程。但事实上,符合此标准的只有第一种《救苦忠孝药王宝卷》,它说释迦文佛派药王菩萨投胎为山东兖州府泗水县孙家庄孙员外夫妇之子,即孙思邈,全卷主要讲述他救治各种疑难杂症的案例,最后以孙思邈漠州坐化、永乐大帝敕建药王庙结束。其他三种,其实都是神仙度脱有缘人的故事,题名中的神灵并非主角,他们只是来试炼、度化有缘人的,真正的主角反而是那些有缘人。比如《销释白衣菩萨观音送婴儿下生宝卷》说的是:常家夫妇得观音菩萨送来的一对龙凤胎金哥、银姐,却不思报恩归本,观音菩萨则将儿女收回。常家夫妇答应观音菩萨尽心修持,儿女才得以复活。全家四口历经险阻去朝山进香,后各得正果。《佛说如如老祖宝卷》则说:如如老祖要度王文,王文修行不坚定,造了很多孽,历经各种地狱之苦。最后如如老祖救他还魂,一家修行得道。虽然这些有缘人最后也可能有封号,但封号都不是宝卷题名,而且皆为不知名的小神,祂们只是有缘人修成正果后的一种奖励形式罢了,故用A’标识。严格说来,这三种并非本文关注的神道类叙事宝卷的典型。
第二类只有乙部而没有甲部的叙事内容。其中作为宝卷名的神灵东岳十王、地藏菩萨等都只是一个前提性存在,即掌管地狱以监察人间善恶,祂们本身并没有直接表现,真正展演的是人间各色各样的善恶行为和恶人在地狱中所受的相应惩罚,这些宝卷通常由许多案例并列构成。严格来说,此类宝卷只是神灵名义下的善恶报应事迹汇编,并非神道本身的独立叙事,很可能主要用于荐亡法事。
第三类甲乙两部叙事内容俱全。以甲部而言,虽然也有像《天仙圣母源留泰山宝卷》那样用了五分之三的篇幅在津津有味地讲述各种离奇遭遇的,但多数宝卷对于甲部叙事内容似乎没有太多兴致,不光很少出现新创情节,就是原有情节比如《护国佑民伏魔宝卷》中的关公生平事迹等,也常常只是轻描淡写的介绍,并不展开描写。更多的宝卷尽管a,b,c都有,却只是行礼如仪地一带而过,通常在二十四品中只占据一品到两品。如《灵应泰山娘娘宝卷》只是在“开经偈”之前有一小段的情节交代而已,正文上下两卷二十四品都在说主人公成神之后的业绩,且毫无叙事元素,几乎应该归于只有乙部的第二类。所以笔者在制作表1时,除了a还能交代一下神异出生的特殊事迹之外,b和c只好都以“简单交代而无情节”充数了。而乙部则占据了绝大多数的篇幅,不厌其烦地讲述神灵的职能、排场、各处巡视监察,如何嘱托信徒为自己制作宝卷,奉读本尊宝卷有怎样巨大的功效,曾经有过多少大大小小的灵验事迹……可见整体上说,此类宝卷的重心更多是在乙部而不在甲部。
有一个特点很明显,笔者所勾勒的甲乙两部各自的三个功能项,在内容上是具有对应关系的,所以用同一个字母的大小写来分别表示。“a神异出生”通常是神灵下凡,主人公历经修炼之后又归位为“A获封神名”,从而成为更具影响力的大神。“b积善戒恶”与“B奖善惩恶”的对应关系一目了然,只不过b还只是凡人,重要的是自我实践,而B已成为神灵,祂有能力监管芸芸众生的一饮一啄。“c修行磨难”与一般的行善不同,它重点不在道德规范,而是更注重宗教行为,经常喜欢用耗费很长时间、移动很长距离且充满阻遏的行路历程来比喻修行的进度。当然对于凡人来说,仍只能不断加深一己之修行;而作为神灵,则需要“C巡视各界”。巡视也需要长距离移动,故与凡人之c对应。不光如此,这里的各界,至少包括神、人、鬼三界。神灵通常位阶极高,祂们有时需要视察自己的属下,比如《灵应泰山娘娘宝卷》就有泰山娘娘详细介绍送生娘娘、眼光娘娘乃至王灵官等一众陪神的很长篇幅;有时又要与各种神灵应对,比如《护国威灵西王母宝卷》二十四品从第三品起,各路神仙星君等纷纷来西王母处求名挂号,儒释道三教领袖也各自听候西王母的吩咐,乃至各种分职定位、配合姻缘、五龙皈依……神界种种无所不管,基本是各路神仙都来祂这里汇报。而凡人没有上天的能力,祂不得不抽空亲自下去巡视人间善恶,乃至到地狱中去监察与救度。神界的来报和人间的往察,本身也形成了一个内在的对应结构。更何况还有一个最无障碍的万能插件——游地狱,无论是甲部还是乙部,或是人是神,皆可随时嵌入,并且可以多样生发,极占篇幅。
由此可见,明清教派中的神道叙事类宝卷,总体上叙事热情不高,新创能力较弱,其主要情节多为各种善恶报应案例的串联,以及游观地狱中的种种耸人场景,类似于各种“善行录”“冥报记”“地狱变”,具有强烈的模式化倾向。有时甚至连这些案例都无暇细说,直接以说理的方式呈现,故表1中多有“概述”“说教”等词。事实上,表1中罗列的各项指标呈现,a和A一般来说内容和位置都很固定,但所占篇幅很小;而占据最大篇幅的b,c,B,C,在表中都只是举例性的,它们在同一部宝卷中经常不止一次地出现,每次的内容虽有差别,却大多只是简单交代或直接规训,很少具有叙事情节。且表中所列b,c和B,C的位置关系,只是其初次出现的顺序而已,其实它们经常反复穿插,顺序也很自由,因为各自之间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只是并列的两类重要指标罢了。它们几乎没有个性,多数情况下换一个神名也照样可以成立。归根结底,这些神道类宝卷本质上是为宣传教义服务的,文学性只是可有可无的附带效应,故很少出现精妙的叙事作品。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文学史上偶会提及的《先天元始土地宝卷》。这部宝卷很特殊,它说土地公公是无极圣祖的化身(a’),因随喜南天门遭拒,便大闹天宫,与天上各路神仙展开了精彩纷呈的打斗,最后被普贤菩萨带到灵山,因罪自愧而投身火炉中(c’)。这部分非常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大闹天宫,郑振铎当年在《中国俗文学史》中对之表示激赏:
最有趣味的一个宝卷,乃是《土地宝卷》(一名《先天元始土地宝卷》)。把白发苍苍的土地公公作为一个与玉皇大帝斗法的英雄,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一个传说。
这里写的是天与地的斗争;写的是,“大地”化身的土地神如何的大闹天宫,与诸佛、诸神斗法。他屡困天兵天将,成为齐天大圣孙悟空以来最顽强的“天”的敌人。显然的,这宝卷所叙述的受有《华光天王传》和《西游记》的影响,但在作风上却完全成为独特的一派。作者描写那顽皮无赖的小老头儿土地,与他的如何制服天兵天将,以及两方交锋的情形,完全超出了一般的斗法和战争的布局之外,其中充满了幽默的趣味。这一个宝卷,见到的人恐怕很少。
他用了较大篇幅引录了好几段宝卷原文。其实,如此生动的描写只出现于该宝卷的前半部分,因彼时土地公公的身份在神人之间,而其情节叙事又很像甲部,故表1列于甲部之非标准性功能项中,以a’,c’标示。该宝卷下半部分则说此后佛祖派韦陀菩萨到处宣传为土地公公建庙(A),土地公公开始为自己造宝卷、善恶察对(B),乃至显化出巡、察看幽冥(C)等等,又回到乙部的老路上,而且尽是说教而很少叙事。实在说来,《先天元始土地宝卷》作为教派宝卷中的文学佼佼者,恐怕只能算其前半部,整体上它仍然是以宣教为功能导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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