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中国民俗学会最新公告: ·UNESCO ‖ 今天,我们庆祝首个国际非物质文化遗产日   ·第三届民俗学、民间文学全国高校骨干教师高级研修班在内蒙古大学成功举办   ·第三届民俗学民间文学全国高校骨干教师高级研修班在内蒙古大学开班  
   民俗生活世界
   民间文化传统
   族群文化传承
   传承人与社区
   民间文化大师
   民间文献寻踪
   非物质文化遗产
学理研究
中国实践
国际经验
立法保护
申遗与保护
政策·法律·法规·
   民间文化与知识产权

民俗生活世界

首页民俗与文化民俗生活世界

[鞠熙]城市里的邻居们——北京城内“四大门”动物的生活世界
  作者:鞠熙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21-04-07 | 点击数:15039
 

【内容提要】城市中的动物与人类休戚相关,但长期没有引起研究者的注意,李慰祖的《四大门》是这方面的开先河之作。然而,他及之后的研究者都将“四大门”视为一种民间信仰的形式,将“四大门”动物视为人类宗教世界中的地方性神灵。这与本人在北京田野调查所了解到的情况并不一致。从20世纪初到今天,北京城的很多居民始终相信,“四大门”动物是人类的邻居,它们有自己的人格、个性与社会组织,可以通过学习而成长(变化),并与人类共享这座城市。正如人类可以理解动物一样,这些动物也能理解人类与世界,并对外界变化做出理性反应。从长时间段来看,这类动物观念在汉代以前已经出现,并与萨满教观念显著不同。关于“四大门”的知识不是透向人类社会的窗口,不是为了组织人类群体,呈现社会结构,或者表达人类的某种观念与深层意识,它就是人与动物之间关系的知识,目的是为了理解动物,与动物相处,最终了解并构建人与动物共存的世界。

【关键词】“四大门” 动物 仙家 变化 关系主体


  一、前言

  城市只是人类的居住地吗?

  虽然并未直接回答过这一问题,但大量人文社会科学的城市研究显然是默认了肯定性的答案。与农村、郊野和人口密度更低的山区相比,城市是人类与人造物集中的空间,是人类社会进入文明时代的标志。比起乡村,动物与非人造物在城市中似乎更加无足轻重。更何况产生于启蒙时代之后的现代人文社会科学,从一开始就带有强烈的人类中心主义色彩。在这类研究中,无论是物、动物还是其他一切“非人物”,都被视为某种背景或符号,要么在自然主义(naturalism)中被理解为人类行动的环境与工具,要么在象征主义(symbolism)的框架下被理解为人类社会的投影与隐喻。

  但是,正如2020年春季疫情所表明的,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正决定了人类自己的命运,不仅是野生动物(如蝙蝠、穿山甲),包括人类对动物的驯养(如宠物)或利用(如海鲜肉类交易市场),乃至于病毒、微生物、口罩、社交媒体,都理应被看作是城市中的行动者(actor),是社会网络链条中的一环,对于形成社会行动都同等重要。上一代人类学家已经指出,动物可以是形成社会连接的纽带,组织日常生活的核心,以及社会关系得以表达的符号。但提倡现象学与本体论转向的学者更相信,动物生命与人类生命一样,都不是预先设定好的程序,而是以特定形式被塑造,处在不同位置上,但始终在相互关系中展开的动态过程。因此,动物和其他一切存在物一样,是人类及其社会赖以习得技能的必要标记(sign)。

  到目前为止,上述的后一类研究主要集中于泛北极圈(Northern region)和亚马逊丛林范围内,尤其关注“狩猎”(hunting)与“驯化”(domestication)两类人与动物的关系,与之相比,关于东亚大陆的研究则主要集中于文献与历史的领域。关注具体情境中人的行动与实践的研究也不是没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对广泛流传于华北,尤其是北京及其周边的“四大门”信仰的研究。自1932年李慰祖的论文对此进行深入调查后,当代社会史与民俗学学者不断重提并推进这一研究。但是,受李慰祖的影响,当代研究者都将“四大门”视为一种民间信仰的形式,将作为“四大门”的四种动物视为人类宗教世界中的四种地方性神灵,是精神性、符号性与表象性的存在。这与本人在北京进行田野调查所了解到的情况并不一致。

  我曾长期在北京工作、居住,并进行调查。无论是我的邻居、朋友,还是我的田野调查对象,他们所说的“四大仙儿”首先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能与人直接互动的具体动物,而不是四种精神性的存在、幻想中的精灵或某种宗教性的符号。称它们为“仙”,并不是因为它们不死(immortal),而是因为它们比人更有成为“不死者”的可能性。关于“四大门”的知识不是透向人类社会的窗口,不是为了组织人类群体,呈现社会结构,或者表达人类的某种观念与深层意识(结构与无意识),它就是人与动物之间关系的知识,目的是为了理解动物,与动物相处,最终了解并构建人与动物共存的世界。如果非要以西方的现代性知识来对比的话,它的参照系并不是宗教,而是生态伦理与动物知识。

  二、李慰祖的《四大门》及其当代发展

  1941年,在杨堃的指导下,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生李慰祖完成了他的学士学位论文《四大门》,随后此文的主要内容发表在英文期刊《民俗研究》(Folklore Studies)上。所谓“四大门”,指的是四种灵异动物,即狐狸、黄鼠狼、刺猬和蛇,简称为“胡黄白柳”(或“胡黄白常”),有时也加上老鼠(“灰”),统称为“五大门”。为了行文的方便,以下本文不再区分“四大门”或“五大门”,而一律采用李慰祖的说法称之为“四大门”。实际上,无论是四种动物还是五种动物,或者究竟是哪几种动物,对于理解人与动物的关系而言都没有本质差别。李慰祖了解到,人们相信这几种动物经过修行可以成仙。只在家庭之内活动的为“家仙”,修行等级更高的动物需要开坛作法,即成为“坛仙”。为了开坛,仙家会通过附体的方式“逼迫”某些人为它们服务,这些人就是香头。通过作为灵媒的香头,仙家可以治病、预言、占卜,甚至解决社区冲突,而香头之间也有严密的组织关系,形成了诸如师徒制、开坛、朝山进香等一系列社会制度。李慰祖采用“局内观察法”,在北京西郊进行了大量深入的实地调查后,认为这种民间广泛存在的“四大门”信仰是一种“拟人的宗教”,是萨满教的一种。他以涂尔干的理论为基本依据,将其视为农民道德理想的结晶、尊卑礼教的维护者,相信“宗教是社会的反映”。总之,李慰祖指出,“四大门”首先是一种概念,以之为基础产生了为其服务的制度,即香头制度,其根本功能是为了维持社会秩序。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李慰祖的研究都寂然无声,直到20世纪末地方文化研究兴起后,《四大门》才重新被提起。和李慰祖一样,所有的学者都将“四大门”放在民间宗教和地方信仰的框架中来考虑,认为其首要特征是神圣性、符号性与精神性。周星首先推动了《四大门》一书的重新出版,同时也在汉族地区内广泛收集文本、口碑与田野资料,大大加深了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周星相信,“四大门”信仰来自于萨满教,但其中也夹杂着佛教、道教等诸多复杂因素,应该被理解为汉人地域社会中的“民俗宗教”,是各种俗信的“碎片”与要素的缀合。他于2000年在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发表工作论文《四大门:北方民众生活里的几种灵异动物》,后来收入王建新、刘昭瑞所编的《地域社会与信仰习俗——立足田野的人类学研究》一书中,并以《四大门:中国北方的一种民俗宗教》为题,与李慰祖的原论文一起于2011年再版。在这篇文章里,周星特别肯定,要首先从“俗凡”与“神圣”来区分普通的四种动物与“四大门”,这是构建“四大门”信仰体系的基础,因此,“修行”是理解“四大门”信仰的关键理念。杨念群以李慰祖的毕业论文为基础,加上86份民国时期北京警察机关对顶香者的侦讯档案,讨论京郊的“巫”与“医”在近代转变过程中的角色之争。他相信,“四大门”是带有地方感的信仰形式,不受上层“宇宙观”的影响,而取决于日常生活的实际需要。“四大门”不是庙宇或社区供奉的神灵,不具有鲜明的仪式化的外貌特征,是由“地方感觉”所形塑的信仰符号。他参考了周星2000年的工作论文,但二人之间的分歧在于,杨念群强调作为“地方感觉”的“四大门”信仰独立于“大传统”之外,周星则认为历代精英文献中有大量“四大门”信仰的影子,否认这种理念只局限于某种地方性,而是超越了精英与民众、大传统与小传统、文字与口碑之间的分野。乡民大量利用精英文化中的碎片,构建自己的地方传统,与“四大门”信仰有关的“实病/虚病”“行好”等实践逻辑与宗教伦理,构成了地方社会的行动基础。其后,李俊领与丁芮进一步发掘了北京的“四大门”资料,高长江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去理解“四大门”信仰的心理原因,王伟梳理了东北地区“四大门”信仰中的佛教神通观念,等等。“四大门”似乎已经成为民间信仰研究领域内炙手可热的话题。

  但是,所有这些以“四大门”为中心的研究,都有一个共同的理论前提,即将“四大门”首先视为宗教性的存在,是人类信仰与观念的对象。由于迪尔凯姆的影响,李慰祖区分了“凡俗”与“神圣”的“四大门”,其研究重点是“神圣”的那部分。迪尔凯姆认为“神圣”与“世俗”是两个绝对对立的范畴,这一观念也随着李慰祖的写作,影响了几乎所有的后来研究者。作为“仙家”的“四大门”,和狐狸、黄鼠狼、刺猬、蛇这四种动物被割裂了。杨念群认为“四大门”是神佛在地方感觉中的对偶物,周星认为神圣与凡俗的对立是“四大门”信仰的基础,以后的研究者也重在发掘信仰中的观念成分、原因与来源,都是明证。似乎所有的研究者都忘记了,李慰祖同时也曾明确指出:“无论狐、黄、白、柳,达到相当年限(即每种“四大门”普通平均生存的年限),便会灵性顿开”,而每一位顶香者所侍奉的那位大仙,都是某个有名字、有身体、有住址、有个性(乃至人格)的真实个体。神圣的动物与凡俗的动物之间不存在截然的界限,它们首先全都是有身体、有生命、有器官的“动物”,其次才会因修行而获得更高的灵性。最重要的是,在当地人眼中看来,所谓仙爷就是那只动物,是有特定个性与社会关系的那只,而不是某种抽象存在或无处不在的精灵。

  本文主要基于我十几年来在北京内城及郊区生活、居住,以及田野调查所获得的一手资料,辅以清末和民国时期北京地区的笔记杂著和报纸新闻,来讨论北京城市居民与动物,尤其是以狐狸、黄鼠狼、刺猬和蛇为代表的“四大门”动物的关系。核心资料是2004年到2019年间我在北京内城进行“北京内城寺庙碑刻与社会史”项目调查时所搜集到的信息,也有少部分来自于项目组其他一些成员的调查所得。“北京内城寺庙碑刻与社会史”项目是法国远东学院、法国高等实践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的长期合作项目,其目标是理解城市市民与寺庙的关系。关于这一调查的性质、内容、对象等情况,在《北京内城寺庙碑刻志》丛书中有详细说明。正是在理解北京城市宗教的框架下,我搜集到丰富的关于城内动物的口述与行动信息,但这些信息反过来又修正了我对“四大门”作为“宗教信仰”性质的认识。我的调查对象大多数是60岁以上的老年人,他们还能回忆起20世纪30年代以后的亲身经历,也给我讲了很多祖父母辈告诉他们的故事,这些故事基本可以反映出20世纪初的北京市民生活。但关于过去生活的回忆绝不是这些口述资料的全部意义,更多时候,市民们会给我讲他们院子里的那位“仙儿”或“仙爷”,它们作为邻居与市民们朝夕相处,共同生活了多年,正如回忆里或故事中它们的祖辈所做的那样。因此,市民们既是在复述他们小时候听到或见到的故事,也是在回忆真实的人生经历。这些经历与他们今天的日常经验重合并互相印证,成了他们当下行动的参考与理据。

  除了口述资料之外,本文也使用了《洞灵小志·续志·补志》这类带有纪实性质的稗言传说和民国报纸等文字资料。这些文字资料大多数写作于清后期至民国时期,尤其是20世纪初的作品居多。其作者都有确切的京城生活经验,所有内容都有真实姓名与地名可查,与《聊斋志异》这类带有明显幻想色彩的志怪小说相当不同。总之,文字资料与口述史大都集中于20世纪初的北京城内,两者之间不仅可以相互印证、补充,甚至有很多内容几乎完全重合。它们都是关于20世纪初北京城市生活的经验与“记忆”,在这一意义上,两种资料的性质是一致的。

  本文的研究范围主要集中于20世纪初至今的北京内城,少量涉及北京郊区的情况,呈现出的也是北京市民与“四大门”动物的关系,这是本文题为《城市里的邻居们》的原因。市民与村民也许会有较大差异,但从现有资料来看,就人类与“四大门”动物的关系而言,城墙内的城市社会与李慰祖所研究的郊区乡村并没有显著差别。当然,李慰祖的研究本身也并未明确区分城墙内外的城乡世界,他虽然主要研究平郊村落,但也常常涉及北京内城的情况。本文的核心观点是:直到今天,北京城的很多居民仍然相信,“四大门”动物是人类的邻居,它们有自己的人格与社会,但与人类共享这座城市。正如人类可以理解动物一样,四仙动物也能理解人类与世界,并对变化做出理性反应。从长时间段来看,这些动物观念在汉代以前都已出现,是生命力极强的文化结构。


继续浏览:1 | 2 | 3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上一条: ·[叶大兵]温州拦街福的历史、特点与当代复兴
下一条: ·[方李莉]手工艺与当代中国生活方式的重塑
   相关链接
·[甘德志]张果老“蝙蝠原形”考·[陈学貌 马洛丹]俄罗斯民间动物故事的空间叙事研究
·[鞠熙]狐仙故事与北京城的宇宙论意义·[孟令法]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动物伦理:以法律间张力重塑部门联动机制
·[马光亭]认猪为母:苏北乡村的动物信仰·[郭宁]日常图景与心灵世界:动物精怪传说中的地方意义
·[赖婷]神圣与凡俗:福州猴神信仰的多元面向·[鞠荣坤]早期信仰实践中的动物崇拜
·[丁木乃]新冠肺炎疫情下凉山彝族禁食“野味”的生态伦理思考·[孟令法]“动物保护”视域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来自“狗肉”“猴戏”与“点翠技艺”的法律思考
·[林海聪]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动物使用”的伦理困境·[张多]祸与福:中国人的蝙蝠文化观
·[万建中]中国民间故事中人与动物关系的禁忌母题·[周跃群]保护与发展的权衡:民俗文化遗产化视野下的动物伦理反思
·[陈金文]中国民间“动物与人”故事的生态文化价值·[李天赐]台湾少数民族神话中“人变动物”故事阐释
·[温士贤]动物伦理与非遗“马戏表演”·[刘守华]《六度集经》与中国民间故事
·[陈爱国]游弋于自然与文化之间:云南洱海鸬鹚境遇的民俗学解读·[夏循祥]民俗遗产化的价值观冲突

公告栏
在线投稿
民俗学论坛
民俗学博客
入会申请
RSS订阅

民俗学论坛民俗学博客
注册 帮助 咨询 登录

学会机构合作网站友情链接版权与免责申明网上民俗学会员中心学会会员 会费缴纳2024年会专区移动端本网导航旧版回顾
主办:中国民俗学会  China Folklore Society (CFS) Copyright © 2003-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地址:北京朝阳门外大街141号 邮编:100020
联系方式: 学会秘书处 办公时间:每周一或周二上午10:30—下午4:30   投稿邮箱   会员部   入会申请
京ICP备14046869号-1    京公网安备11010602201293       技术支持:中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