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知识》2020年第一期刊载孟琢、李聪撰写的《说文解“鼠”:洞穴中的小生灵》一文,从文字学入手写鼠,文章写得生动活泼,煞是好看。只是读到“首鼠两端”的解释,令笔者心有所感,觉得或可略作补充。现略陈浅见于下,以就教于方家君子。
“首鼠两端”典出《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召韩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何为首鼠两端?’”盖不满韩安国的发言两面皆及,前后踌躇,不够明确。孟文认为,这里的“鼠”正是“尾”的意思。他称引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鼠尾长故,故古人称尾亦谓之鼠。”且陆宗达、王宁先生也认同“鼠”在这里应当“尾”讲。指出“这个词义是因老鼠的形体特征而引申的”(《说文解字授课笔记》,108—109页)。我赞同“首鼠两端”这个词是因老鼠的形体特征而引申的。问题在于单从释“鼠”为“尾”来给“两端”释义,是否尚有补充馀地?
子为十二地支之首,在中国古代时间文化体系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数字。
《汉书·律历志》云:“太极元气,函三为一。极,中也。元,始也。行于十二辰,始动于子。参之于丑,得三。又参之于寅,得九。又参之于卯,得二十七。”历十二辰,“得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此阴阳合德,气钟于子,化生万物者也。”(《汉书·律历志》)这里讲十二辰“始动于子”,“气钟于子”,子以“阴阳合德”而化生万物。按十二属相中子午相对,于一年为冬至,于一月为十一月冬至月,于一天为夜半十一点至一点。这个时间点非常特殊。放之于一年,它第一是“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徐春甫《古今医统大全》)。用今天的话说这个时间点有三个重要的特征:第一,是阴气走到极至;第二,是阳气始至;第三,这是阴阳转换之点。放之于一日,子时是阴气走到极至,也是阳气始至,是一日阴阳转换之点(参图示)。
一日气象图
但是,子鼠何以具有“阴阳合德”的特性?换言之,古人何以将鼠放到十二属相起始点上呢?我以为这与鼠身体的一个非常特殊的部位有关,这就是鼠的前爪四趾,后爪五趾。古代人认为奇数为阳,偶数为阴。鼠前半为阴,后半为阳,因此其一身即为“阴阳之终始”。正因如此,有人解读鼠的这一形体特征,提出鼠前足四趾后足五趾,代表着“四时五行”。这一点明人郎瑛《七修类纂》所载最为清楚:“仁和郎汉云,地支肖属十二物……以地支在下,各取其足爪于阴阳上分之。如子虽属阳,上四刻乃昨夜之阴,下四刻今日之阳。鼠前足四爪象阴,后足五爪象阳故也。丑属阴,牛蹄分也;寅属阳,虎有五爪;卯属阴,兔缺唇且四爪也。辰属阳,乃龙五爪。巳属阴,蛇舌分也。午属阳,马蹄圆也。未属阴,羊蹄分也。申属阳,猴五爪。酉属阴,鸡四爪也。戌属阳,狗五爪也。亥属阴,猪蹄分也。”细看十二属相的排列,暗含着古人的逻辑秩序。尽管这一读法是明代的,但十二属相排在奇数的,爪数为奇数为阳,排在偶数的,则爪数为偶数为阴,这显然不是偶然的,而是古人建立在对世界细致观察的基础上,有意选择排列的。明乎此,十二属相之首的“鼠”,实为一身兼具阴阳两极属性。这个形体特征既可看作“阴阳合德”,又可看作前后不一致,这是否可以成为“首鼠两端”解释的一个补充呢?
鼠与变化相关,在《礼记·月令》中亦有佐证。《月令》“清明”节气二候的“候应”为“季春之月,田鼠化为鴽”(夏纬瑛《夏小正经文校释》,农业出版社,1981,35—36页)。为什么是鼠鸟相化呢?这是非常不好理解的一条。《月令七十二候集注解》引鲍氏注称:“鼠阴类,鴽阳类。阳气盛,故化为鴽。盖阴为阳所化也。”谷雨二候称“田鼠化为鴽”注称:鴽音如,鹌鹑属,鼠阴类。阳气盛则鼠化为鴽,阴气盛则鴽复化为鼠。([元]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清道光六安晁氏木活字排印学海类编本)和今天我们无情的科学世界不同,古代东亚的时间世界是有情的,在这个世界里,这种阴阳之气的变化引发鸟鼠之变被认为是成立的。而其之所以成立,一个中间逻辑链条就是鼠前足后足由阴至阳的物象变化。
在形体特点上还有一种动物和鼠很接近,那就是龟。龟和鼠相反,前足五趾后足四趾。四象之中,北方之象确定最晚,先后有麒麟、蛇、龟、玄鹤、猪等被作为北方之象。到新莽以后固定为龟蛇。龟在古代被视为神圣,能够作为神圣的占卜仪式的材料,最终它能成为北方之象,或许与这一形体特点不无关联。
(原文载于《文史知识》2020年第12期,注释从略,详参原刊)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何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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