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寒胡戏在唐代朝野间曾经风行多年,但其“裸身挥水,鼓舞衢路”之状已导致士大夫非议。至唐睿宗时,又有张说上疏称:“乞寒泼胡,未闻典故;裸体跳足,盛德何观;挥水投泥,失容斯甚。”要求禁断此戏。唐玄宗遂于开元元年(公元713年)下《禁断腊月乞寒敕》:
“敕 :腊月乞寒,外蕃所出,渐积成俗,因循已久。至使乘肥衣轻 ,竞矜胡服。阗城溢陌, 深点(玷)华风。 ……自今已后,无问番汉,即宜禁断。开元元年十二月七日。”
至此,在官方层面,泼寒胡戏消失于中原大地。
其实,泼寒胡戏并非徒供戏乐,而是一种祈求平安、驱逐邪恶的仪式活动,其中“裸体跳足”“挥水投泥”等行为都具有宗教上的意义。如唐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四十一云:
“苏莫遮,西戎胡语也。……或作兽面,或像鬼神,假做种种面具形状;或以泥水沾洒行人,或持磨索搭钩,捉人为戏。……土俗相传云:常以此法禳厌,驱趁罗刹恶鬼食啖人民之灾也。”
又据宋代王明清《挥麈前录》卷四云:
“高昌即西州也,……俗多骑射,妇人戴油帽,谓之‘苏莫遮’,用开元七年历,以三月九日为寒食,余二社、冬至,亦然。以金或银俞为筒贮水,激以相射,或以水交泼为戏,谓之‘压阳气’,去病。”
可知泼寒胡戏之意义与中原传统的驱傩仪式其实相近,目的是为了“压阳气去病”“ 以此法禳厌,驱趁罗刹恶鬼食啖人民之灾也”。在胡戏中,人们泼水以驱逐“阳气”——也就是夏季热带季风——赶走象征着热风的罗刹恶鬼,避免疾病灾祸,求得凉爽湿润的天气,也就是所谓的“乞寒”。 胡戏中泼水是最为重要的去病禳厌之法,水也是最重要的武器,这是因为粟特地处亚洲内陆,多沙漠绿洲,气候干旱,水是生命之源、万物之母,珍贵而难得,因此水神在粟特祆教仪式中地位高贵、法力强大。在祆教圣典《阿维斯陀》的精简本《胡尔达·阿维斯陀》中有关于日、月、光、火、水五种神圣物质的赞颂,称为“五颂”,可见水神地位仅次于圣火之后,对水神的颂歌称为《阿雷维德·苏拉·内亚耶什》,祆历八月十日为水神节,每月十日为水神日,都要在江河岸边向水神致祭行礼。泼寒胡戏的本名“苏莫遮”即祆教水神之名,来自粟特语中smwtry’,又称sumdr,其意为“大量的水,水神”,汉文又译为“苏摩遮”或“苏幕遮”。
水神苏莫遮的对手“风”也是祆教神灵。祆教风神在古波斯神话中被称为瓦达(vata)女神,又称“巴德”(Bād),掌管自然之风,大地噫气、万窍怒号皆瓦达女神所为。在祆教神祇中亦具有崇高地位,被祆教徒尊称为维斯帕卡(weshpakar),在祆教早期,风神维斯帕卡与火神阿胡拉·马兹达、创世神佐尔万并列为三大主神。祆教圣典《阿维斯陀》中有专章《拉姆·亚什特》颂扬风神威灵,遗憾的是该章内容大部散佚,对风神的信仰与祭仪细节皆难以查找。但风神被认为与印度教主神摩睺罗一样具有双面性,兼具生命与死亡的双重性格,既可以带来风暴和热浪毁灭万物,但和风又可以带来细雨,滋润万物生长。姜伯勤在《中国祆教艺术史研究》中指出新疆克孜尔、库木吐喇石窟劵顶有祆教风神像。神像绘于唐代,有两种类型,一为库木吐喇型:头有两角、两耳、似兽面或鬼神面,右手举一大披风,披风尾部呈下垂状,胸有两乳,下有乌云;一为克孜尔型:秃头、两耳两角,较库木吐喇小,胸前有双乳下垂,背后有环形披风,双手各持其尾部,下半截为云彩。《中国祆教艺术史研究》中有风神石窟绘像照片,但书中未指出绘像的明显特征,即两类型风神头像皆为秃发状,环状披风绕其头部,似乎有遮掩秃发之意。风神面容丑陋,但神像同时却又特意通过袒露双乳与身体姿态来体现其女性的特征。这大概是因为风神具有善恶双重性格,所以在形貌上才表现为头裹披风、相貌丑陋、袒露身体的妇人形象,秃头丑陋之貌喻意其恶的一面,而袒露双乳的女性形象又在暗示其兼具生育、滋润的一面。
在泼寒胡戏中出现了风神的形象。据南朝《宋书》卷四十一《后妃》记:
“上(宋明公)尝宫内大集,而裸妇人观之,以为欢笑。后(明恭王皇后)以扇障面,独无所言。帝怒曰:‘外舍家寒乞,今共为笑乐,何独不视?’后曰:‘为乐之事,其方自多,岂有姑姊妹集聚,而裸妇人形体,以此为乐?’。”
可知胡戏中有女性裸体跳足者,暗示其与风神形象可能存在某种关联。值得注意的是,其人皆戴苏莫遮帽遮掩面目,以便“苏莫遮帽,覆人面首,令诸有情,见即戏弄,老苏莫遮亦复如是,从一城邑,至一城邑。一切众生衰老帽,见即戏弄。”苏莫遮帽即油帽,用羊皮制成,外涂油以防水,宋代高承《事物纪原》释云: “用皂纱若青,全幅连缀于油帽或毡笠之前,以障风尘”。可见泼寒胡戏中裸妇人所戴苏莫遮帽为外表光滑的羊皮帽,下垂黑纱遮体,又称衰老帽或老苏莫遮,知多为老妇所戴。羊皮涂油光滑无毛、衰老者多无发秃头,此裸形、秃头、黑纱遮体的老妇形貌恰与风神形貌一致。此秃头裸体老妇被以水交泼、腾逐喧嚣,加以戏弄,正是仪式中水神战胜风神之暴风热浪的表现,将泼寒胡戏定义为粟特祆教中水与(热)风,即水神与风神之战的祭仪当不为无据
泼寒胡戏本为粟特人所重视的水神战胜风神之祭仪,虽被唐室禁断,但在民间却未必会完全消失,《庐江民》极可能是胡人于民间秘密举行的、简化后的泼寒胡戏之写照。贞元年间,水旱之灾不断,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爆发特大旱灾,“自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又有“京兆尹嗣道王实务征求以给进奉,言于上曰:‘今岁虽旱而禾苗甚美。’由是租税皆不免,人穷至坏屋卖瓦木、麦苗以输官。”众生流离,民无所安。诗人马异于《贞元旱岁》中写道:“赤地炎都寸草无,百川水沸煮虫鱼;定应燋烂无人救,泪落三篇《古尚书》。”时人面对旱灾,不免乞灵于鬼神,甚至希望如《尚书》中所记“汤祷于桑林,自焚以求雨”那样以极端之法求雨。在此背景下,唐皇室于“贞元十五年四月,以久旱,令摩尼师求雨。”摩尼教与祆教本出同源,汉人民众与皇室皆以自焚、摩尼教之法求雨,流寓于民间的粟特胡人在山林中秘密地以本族泼寒胡戏求雨,也在情理之中。
《庐江民》中之“物”状如妇人,无发、乌巾蒙首,“举体黄毛”说明其是裸身之状,其形貌与泼寒胡戏中的裸妇及风神绘像一致,正是风神的写照。胡神称善射者“非雄舒莫可”。善射胡人为武士,技压群雄,雄当为夸饰之语,故其本名应当为“舒”。西域梵语、粟特语等翻译为汉语时,其多音节名号常被截头去尾取其中二三音节译为汉名。由此观之,则“舒”亦可能为多音节之粟特语转译而成,“苏莫遮”又与“非雄舒莫可”中的“舒”甚或“舒莫可”相近,“舒”可能即“苏莫遮”之转音。巨胡将军与雄舒关系密切,可视为同一神灵的分身,该神灵为身躯雄伟、紫衣多须、持弓矢善射之武士形貌,在水神的多种化身中,就以“俊美的武士”最受虔敬。在流传过程中,水神又常常与雨神蒂尔(Tir)相结合,而蒂尔神与祆教胜利之神瓦赫拉姆都为张弓之武士形貌。泼寒胡戏从最初“以水相泼”发展到“以金或银俞为筒贮水,激以相射”,已有用武器射击风神的暗示;再发展为“坊邑相率为浑脱队, 骏马胡服, 名曰‘苏莫遮’。旗鼓相当,军阵势也;腾逐喧噪, 战争象也”,此时出现武士装扮的胡神水神引弓射之,也是顺理成章之举。在粟特地区的“苏莫遮”祭仪中,泼水乞寒与射箭比武本就是两种重要的活动。《庐江民》中三次仪式感颇强的引弓发矢,当是水神象征性驱逐风神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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