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的例子还说明,示能也不限于物理的功能性,还涉及到空间的等级和场所的象征意义。传统社会的士绅、地主、富裕的农民家都会有象征着重视文教和社会地位的书房或书斋,庄寨亦不例外。庄寨往往设置有书斋楼作为让子弟上私塾的场所。书斋楼一方面是公共空间,同时也享有较高的地位。建国前,高级客人在书斋楼被招待。例如爱荆庄的书斋楼在1957-1958年曾作为爱荆庄初级社,后来做卫生所。一位因为医术高明而在当地颇受爱戴的外地医生,被安排在书斋楼工作居住。这个外地医生之所以医术高明也正因为他本身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当地是少有的高级知识分子,所以和书斋楼在文教意义上的社会象征相符。
空间与人的互动也发生在细微之处。某庄寨正厅前面的石头阶梯两边有堵头的条石,被打磨的很光滑。老人说这石头的质地之所以变得光滑,“是因为这是我们的滑梯啊”。经年累月,条石作为滑梯,被小孩子的身体打摩得光亮。这里的示能,即阶梯两头条石斜面的形制,诱发了小孩子滑行的动作,继而在行为的影响下,环境改变了自身的外形,条石变得光滑。示能不仅仅被视觉捕获,即不仅仅在物理外形上向人们发出讯息,也可以通过人体其他官能,例如嗅觉、听觉、触觉等等,进入主体世界。例如建成环境里最常见的一个指标就是局部微观气候。南方湿热的环境下,大门口有过堂风,那里优越的局部小气候,使得人们喜欢在此地乘凉聚集。但因为处在内外交接的公共区域,就成为家族里男人们,而非女性,在一起聊天、吹拉弹唱的地点。任何一个类似的环境,但凡具备了一定的条件,必定会引起人群的聚集。这也是为什么乡村建设中,都注重公共空间的营造。背后的逻辑是通过空间来增进社群交往,加强社会向心力。
空间的示能不仅仅是空间物质本身的邀请,往往还源自自然与物质的交接面。在现代化带来的便利之前,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通过对庄寨零部件的利用而生发出来的生活智慧,是超出今人想象的,例如利用阳光照射建筑物角度来计时:
问:过去家里很少有点钟,三餐煮饭怎么知道什么时间阿?
答:过去歞婆(老妪的谦称)看日头咯,日头(光)照在走廊第一个台阶,差不多是将近11点,就可以煮午饭了。(17)
用空间和日照来计时的案例,说明空间是丈量节奏的工具,是时间的刻度,一日例行的轨迹,在细节中我们建立起来空间和时间的联系。如果把空间仅仅作为制度文化的载体,是无法发现上述生活细节的。我们对空间的感知,远远超出了布景或场景这么单一的维度。空间是开展日常生活的重要角色要素。
空间的氛围
作为环绕主体的周遭环境,空间会直观的影响主体主观性的感受。环境心理学对此已经有很多研究,而我们需要强调的是这种心理反应所引发的社会后果和背后的文化逻辑。除了心理主义之外,深受现象学影响的建筑理论家们也提出了“场所精神”的概念,将建筑看作人们生存生活的意义的具体化,看作关于意义的解决方法。(18)场所精神在情感与记忆中形成,自然就离不开人的意识和行动,其呈现往往是一种总体氛围。所以,除了强调空间本身的属性和塑造能力,有必要从整体上去把握人们对空间的体感与认知。哈布瓦赫已经指出,在记忆的唤起、消除和重构的过程中,建筑扮演重要角色。(19)然而这个参演过程,除了如哈布瓦赫所发现的那样,建筑是群体认同的象征凝结之外,笔者认为建筑作为一种空间氛围,和主体感受的互相渗透、互相演绎,并且这些空间氛围通过图片、视频等进入媒介记忆,也是建筑能作为社会交流系统关键元素的重要因素。另外,近几年随着场景消费的升级,社会学家提出“场景理论”,认为场景不但是一种情势,也是美学特征,人们会根据场景来协调自身的行为,场景也会影响经济增长、社会组织形态、择居偏好、资产估值,以及人们如何在本土真实性中自我表达。(20)所以需要重视氛围的“生产力”,它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美学意义上的范畴,而是一股社会生产的力量。
在庄寨被使用的时期,人们对庄寨的普遍印象是“热闹”。家族聚居所凝聚起来的旺盛人气,人与人之间平常密切频繁的互动,让年迈的回忆者想起来津津有味。“那个时候好多人住在一起,很热闹。”“小孩子会聚集在那个空场(手指正座前的天井)玩,打乒乓球。”这个时期,人们对庄寨的视角,完全是内部视角,庄寨就是自己身体每日感知到的日常生活,欢声笑语穿插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里。人们对庄寨的感知,是多维度的,渗透在身体发肤里,远远超出视觉审视。庄寨在废弃之后,且在被当作文化遗产予以重视之前,多数已经坍塌空置多年,杂草丛生,梁断瓦残,只有一些庄寨的厅堂作为仪式空间得到维护。所以在普遍缺乏庄寨生活经验的当地的中青年心目中,庄寨给他们最早的印象是“阴森可怕”,“小时候都不敢进去”。除了偶尔的仪式功能空间,多数时间里庄寨都是人们自动远离的一个废墟。当庄寨被修缮起来,各个房间里的废旧杂物被清空,修葺一新的庄寨因为大规模的居住形制又开始引诱起视觉上的黏着。这个阶段,多数庄寨图片都必备一张俯瞰图或航拍图,因为只有从上空俯视庄寨,庄寨作为大型民居的尺度和规模才能被最佳程度地呈现。许多庄寨的宣传图,还配上了牧牛、老农、油菜花等有田园牧歌想象的衬景。所以这个阶段的庄寨,人们的凝视角度,已经从“心惊胆战地窥探荒废的老屋”,转变为带有距离感的,带有对田园生活的想象意味的“遥望老家”。庄寨之“美”,被频繁推到各种媒介。庄寨的场所氛围也随着遗产和旅游开发,变得再次“热闹”。一些活动开始有意在庄寨举办,包括政府的文化展览、党课活动、年轻人的市集活动等。庄寨蕴藏了诸多开发利用的可能性,尤其是旅游、文创、生态农业等各方面人与物资的集聚。作为炙手可热的资源,庄寨引起了各方的注意,并随着庄寨保护办公室的成立进入政府的主导性话语和体制建设中来。
庄寨的空间氛围,从主体感受层次这一方面来说,经历了从日常使用中的多维感知到废弃以及修缮阶段的视觉主宰,再到遗产活化阶段的再次丰富。从场所性质来说,庄寨经历了这样一个嬗变过程:从朴素的大型农宅,到凝重遥远的废墟,再到流于景观化的遗产。场所如果因为意义层次多寡而有“厚度”的话,那么庄寨也经历了从厚到薄再到中间程度的状态。在不同的氛围中,场所本身是流动的,随着自身条件和外界环境的变化,而生发出不同的引申意义。或者说,物质形态未变的民居,其价值和意义一直在公开的被各种解读。在不同阶段,庄寨的不同部位被放大:先是作为家宅的日用而不知,再是整体被忽略的废墟一片,唯留厅堂因为功用而赫然醒目;在当代,整体造型被拎到聚光灯下,建筑细节和雕刻装饰被反复放大、推向前台。在不同时期的认知中,建筑空间体现了高度的流变性,依附于当时当地的集体记忆和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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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何厚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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