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的氛围
作为环绕主体的周遭环境,空间会直观的影响主体主观性的感受。环境心理学对此已经有很多研究,而我们需要强调的是这种心理反应所引发的社会后果和背后的文化逻辑。除了心理主义之外,深受现象学影响的建筑理论家们也提出了“场所精神”的概念,将建筑看作人们生存生活的意义的具体化,看作关于意义的解决方法。场所精神在情感与记忆中形成,自然就离不开人的意识和行动,其呈现往往是一种总体氛围。所以,除了强调空间本身的属性和塑造能力,有必要从整体上去把握人们对空间的体感与认知。哈布瓦赫已经指出,在记忆的唤起、消除和重构的过程中,建筑扮演重要角色。然而这个参演过程,除了如哈布瓦赫所发现的那样,建筑是群体认同的象征凝结之外,笔者认为建筑作为一种空间氛围,和主体感受的互相渗透、互相演绎,并且这些空间氛围通过图片、视频等进入媒介记忆,也是建筑能作为社会交流系统关键元素的重要因素。另外,近几年随着场景消费的升级,社会学家提出“场景理论”,认为场景不但是一种情势,也是美学特征,人们会根据场景来协调自身的行为,场景也会影响经济增长、社会组织形态、择居偏好、资产估值,以及人们如何在本土真实性中自我表达。所以需要重视氛围的“生产力”,它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美学意义上的范畴,而是一股社会生产的力量。
在庄寨被使用的时期,人们对庄寨的普遍印象是“热闹”。家族聚居所凝聚起来的旺盛人气,人与人之间平常密切频繁的互动,让年迈的回忆者想起来津津有味。“那个时候好多人住在一起,很热闹。”“小孩子会聚集在那个空场(手指正座前的天井)玩,打乒乓球。”这个时期,人们对庄寨的视角,完全是内部视角,庄寨就是自己身体每日感知到的日常生活,欢声笑语穿插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里。人们对庄寨的感知,是多维度的,渗透在身体发肤里,远远超出视觉审视。庄寨在废弃之后,且在被当作文化遗产予以重视之前,多数已经坍塌空置多年,杂草丛生,梁断瓦残,只有一些庄寨的厅堂作为仪式空间得到维护。所以在普遍缺乏庄寨生活经验的当地的中青年心目中,庄寨给他们最早的印象是“阴森可怕”,“小时候都不敢进去”。除了偶尔的仪式功能空间,多数时间里庄寨都是人们自动远离的一个废墟。当庄寨被修缮起来,各个房间里的废旧杂物被清空,修葺一新的庄寨因为大规模的居住形制又开始引诱起视觉上的黏着。这个阶段,多数庄寨图片都必备一张俯瞰图或航拍图,因为只有从上空俯视庄寨,庄寨作为大型民居的尺度和规模才能被最佳程度地呈现。许多庄寨的宣传图,还配上了牧牛、老农、油菜花等有田园牧歌想象的衬景。所以这个阶段的庄寨,人们的凝视角度,已经从“心惊胆战地窥探荒废的老屋”,转变为带有距离感的,带有对田园生活的想象意味的“遥望老家”。庄寨之“美”,被频繁推到各种媒介。庄寨的场所氛围也随着遗产和旅游开发,变得再次“热闹”。一些活动开始有意在庄寨举办,包括政府的文化展览、党课活动、年轻人的市集活动等。庄寨蕴藏了诸多开发利用的可能性,尤其是旅游、文创、生态农业等各方面人与物资的集聚。作为炙手可热的资源,庄寨引起了各方的注意,并随着庄寨保护办公室的成立进入政府的主导性话语和体制建设中来。
庄寨的空间氛围,从主体感受层次这一方面来说,经历了从日常使用中的多维感知到废弃以及修缮阶段的视觉主宰,再到遗产活化阶段的再次丰富。从场所性质来说,庄寨经历了这样一个嬗变过程:从朴素的大型农宅,到凝重遥远的废墟,再到流于景观化的遗产。场所如果因为意义层次多寡而有“厚度”的话,那么庄寨也经历了从厚到薄再到中间程度的状态。在不同的氛围中,场所本身是流动的,随着自身条件和外界环境的变化,而生发出不同的引申意义。或者说,物质形态未变的民居,其价值和意义一直在公开的被各种解读。在不同阶段,庄寨的不同部位被放大:先是作为家宅的日用而不知,再是整体被忽略的废墟一片,唯留厅堂因为功用而赫然醒目;在当代,整体造型被拎到聚光灯下,建筑细节和雕刻装饰被反复放大、推向前台。在不同时期的认知中,建筑空间体现了高度的流变性,依附于当时当地的集体记忆和叙事。
空间的氛围,是由事件推动,也必须经由主体主观的感受传达。集体记忆、集体叙事在表达主观感受上的区别的同时,也借由被遮蔽掉的主观性感知揭示出“另一个声部的历史”,普通人的讲述不仅仅能帮我们揭示所谓社会结构和权力关系,他们本身的经历在呈现事实这个层次上,本身就有非凡的意义。当所有老人回看庄寨都提到“热闹“这个关键词时,也有老人对庄寨的回忆是过密劳作而带来的白茫茫的“空镜头”。一个曾在庄寨生活的老妪,对庄寨生活的印象除了热闹,还有密不透风的作息安排所带来的“空”———过度劳作之下,劳作者面对场所,是一种时间如白驹过隙一般流逝、精力都耗散在具体劳作中的“无感知”。热闹经常是和闲暇划等号的,她作为家庭妇女,恰恰缺少闲暇:
问:那不是很热闹吗?
答:也不热闹。
问:晚上不热闹吗?
答:不,你补衣服,我洗衣服,她洗鼎灶……,个个忙做事情。明早如果去做事情,半夜要起来煮饭,喂鸡鸭,照顾孩子吃喝……以前非常辛苦。下雨天也没空,洗鼎灶、桌椅等,一下大雨马上搬出椅子放在下埕冲。
问:一年365天都在做事情吗?都没空攀讲?
答:是,除了病痛。去砍柴时一起走,一起攀讲一下。
从我们的访谈可以看出来,家庭妇女所承担的家务和生产劳动,穿越了白天黑夜,覆盖了家里家外。今天的庄寨总是通过视觉手法去宣传“田园牧歌”,而庄寨的日常生活,撑起庄寨日常生活的妇女所做出的经济和家务贡献,如果没有口述历史的方法进入空间生活的细部,如果没有对听觉、触觉等多维度身体感官对空间氛围的整体感受的关注,那么这一部分历史,很容易随着被大事件奠基的制度研究被淹没在社会科学宏观分析的隧道里。这种隧道,就像一个透镜,把视觉呈现背后的很多基本的东西朦胧处理以至美化。这也是为什么在当前的空间氛围营造中,庄寨似乎就是传统美好乡居的缩影。景观化的形象不断叠加,其实并没有增加厚度,而是流于表面,反复叠加出来的只是单薄的“景观”,是缺少真实细节支撑的刻板印象。人们不再去想是谁的双手撑起了寨墙和木梁,不再去想当遗产还是“活着的”房子(而非人们“构想的”意象)的时候,人们如何去打量它的,如何去改变它,它又是如何改变人的。对空间的切身性(embodied)的研究,对空间氛围给人带来的身体感知的“软性”调查,能帮我们拾取视觉主宰之下遗漏的“硬性”信息。
结语
人们太过习惯于透过物质看背后的本质,就如人类学家Webb Keane指出的那样,西方社会科学有一个传统,似乎“意义”隐藏在“事物”背后,把事物当成是意义的乔装打扮,似乎必须把物质剥除干净才能见到意义本质。Keane认为对意义的追寻导致在实际生活中至为关键的一些领域,例如“行动”、“结果”与“可能性”,在学术语境下显得不再重要。笔者认为,如此本质化的重视“意义”,导致上述抽丝剥茧的工作,似乎和真实世界的逻辑隔着一定距离。事实上,物质本身也在参与着所谓本质原理的形成,是人们的行动前导,也是塑造可能性的重要自变量之一。
建筑空间除了其物质实体的功能性本身,还带有精神、审美、意识层次的特性,这种特性依附于独特的社会形态存在,依附于生活与人的记忆存在。但作为物质的空间不能消解于社会文化范畴,它受制于社会安排的同时,本身也有自身的逻辑。两套逻辑的交叉点,就是空间与人的交接面,不管这种交接是房屋形制和礼制影响下的空间使用规则,还是空间对人们的邀请,还是建筑本身的韵律感和秩序感带给人的主体感受。在交接面上望进社会历史的时空,会发现房屋不仅仅是制度的体现,它本身就是再生产社会的制度性安排。
本研究就是在人与空间的交接面上,按照强制性程度的不同,区分出空间的规矩、空间的示能、空间的氛围三个指向人文世界的“发力点”。永泰庄寨是家族聚居型的大型寨堡式民居。不论是作为家宅使用、还是作为财产分配,以及作为文化遗产、旅游资源和活动场所,在各个时期庄寨对人、记忆、身体和社会文化的生产力、塑造力,都贯穿了上述三个方面的“力”与“气”。空间的能动性,不意味着单纯的强调物对人的支配,也不意味着它是一个浮于表面、没有时间纵深感的概念,仅仅靠描述就可以证明的单薄的立场。空间与人一直是在具体的、切身性的实践中,循环往复的交互性的彼此发生作用。空间对人的塑造可以通过固定的空间图示的机制,进入到人的认知图示中,并延续世代。我们在对空间的力与气的提炼与明确认知中,完成的不仅是认识上的更新,还是对日常生活的重新评估,对被视觉中心主义遮蔽掉的社会事实的再次拾取。
传统的社会科学并不习惯从物质本身去认识物质世界,对物质的意义解读总是无法脱离人,也没有看到涉身化经验的重要性。在这个背景下,我们几乎很少讨论空间的物质基础在性质上的差别及其对身体、记忆与社会的改变意义。本体论转向给物质研究重新提供了伸张物质性的渠道。建筑空间的物料属性,包括材料、颜色、韧度等等,在很多社科研究中都被过滤掉了,成为建筑学者反复琢磨分析的内容。恰恰是这些物质属性,给物质以存在意义上的价值,也正是物料的物理属性,让物对人的影响和塑造有了支撑和依据。庄寨的例子传达出空间作为物质,对于社会具有塑造性的力气。对记忆的形塑、对身体的训练,不只是文化规约、社会制度在起作用,亦有很多物质本身的邀请、矫正、提醒等等。物质属性的获知,需要打开更多的感官。特别声音、光线等视觉所能捕获的信息之外的感官细节提供了细微而关键的线索。更为通感的身体/空间感官认知会让更全面的社会事实融进我们对文化逻辑的理解。
(本文原载于《文化遗产》2019年第5期,注释从略,详参原刊。)
继续浏览:1 | 2 | 3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丽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