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论文

 

　　3.解决纷争。“出草”是除邹人外所有族群均会选择的纷争解决方式。彼时高山族社会尚未产生制度化的纠纷解决机制，遂将纷争交由神灵来判决，相信正义的一方可以得到神灵的保佑而猎得头颅，此判决是非的神灵赛夏人称之为“habon”，泰雅人则为“utux”。“出草”一方面可解决对外矛盾，比如两社之间或族群间有关土地边界的划定，山麓平地部落不向本族头目缴纳水租、渔租等。布农人中若有族人被诅咒而死，亦会以社为单位对外“出草”。另一方面，“出草”也可用于解决内部矛盾，比如被诬陷后，蒙冤者以“出草”成功来自证清白，唯此时“出草”的对象不确定。还有一种特殊原因是为了逃避制裁，如泰雅人“为避免向人赔罪”而“出草”。尤其特别的是赛德克人，在猎获首级后不仅可让先前所犯的罪行化为乌有，任何暴戾行为也不受制裁，甚至被视为理所当然，不会遭人责怪。[注]

 

　　4.复仇。从表1可见，除赛德克人外，其他族群均有“复仇”这一因素。其中，明确表示为近亲复仇的有邹人、布农人和太鲁阁人，其他族群则表述为一般性的“复仇”。邹人明确表示会对毫无仇敌关系的人采取“出草”行动，此时的“出草”虽非仇敌关系所酿成，却可能会是结成仇敌的原因。[注]复仇可以发生在个人之间，也可以是部落和族群之间。值得注意的是，赛夏人会阻止族内不同部落之间因复仇引发“出草”。[注]

 

　　5.其他。约一半以下族群“出草”的原因皆归为此类。其中，与婚姻相关的“出草”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直接为了获得妻子，如泰雅人、排湾人、布农人和太鲁阁人；另一种是为争取随时结婚的资格，如赛德克人的婚礼本仅限于夏季举行，唯独猎获首级者可随时结婚。有一半的族群会因“排解情绪”而“出草”，唯导致心情郁闷的事件不尽相同，如泰雅人“失恋心情郁闷，出草解忧”；排湾人“遭他人侮辱或遭逢近亲亡故郁郁难居此丧”而选择“出草”；布农人“遭人侮辱”以及赛德克人“被嘲弄”等都是“出草”诱因。此外，还有个别族群因某些特殊原因的“出草”，如泰雅人以“削减汉人人口”和“趁着欢乐之余的兴致”而“出草”；排湾人为了掠夺财物而“出草”；卑南人甚至由于青年向父母请求“auraman”(将小米茎烧后溶解于水中所制成的发油)、“waLay”(缝线)而不得时，为了向父母示威而行“出草”。[注]

 

　　由以上分析来看，似乎“证明能力”是台湾高山族各族群“出草”的共同原因。而且，这种以猎首成功证明自身能力的做法也常常可见于其他南岛语族民族中，例如新几内亚岛东南部的启卫(Kiwai)和麦威塔(Mawata)等地原住民猎首后将头颅作为战利品悬挂在房屋正柱上，以显示个人勇武且具有威慑的作用；[19](P118)印度尼西亚巴莱姆(Baram)地区的开阳人(Kayan)手臂和指头可以获得刺花(文身)资格的前提是必须猎得一个人头。[19](P248)而菲律宾吕宋岛伊隆戈社会中的猎首曾与“凿齿”(约在1960年代已不再盛行)、“结婚”并列成为考验男子从青年到成年的严酷标准，是每个男子必须经历的过程，其中又以猎首为最难达成的一项。[20](P130)

 

　　但深入思考就会发现，“证明能力”并不是“出草”的原初原因，因为如果只是为了证明自身的能力，只需将对方的头颅砍下带回即可，并不需要有将头颅视作神灵的仪式性行为。从高山族对待头颅的敬畏态度，以及将其视作佑护丰收丰猎、人丁兴旺、禳灾祛病的源泉，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断，宗教祭祀才是“出草”习俗最初形成的原因或曰原生原因。而自证能力之所以显得如此重要，是由于在火药发明之前的冷兵器社会中，仅仅依靠少数个人的力量，借助刀剑之功，将对方杀死并砍下头颅，的确是一件需要勇气、武力和非凡毅力的事，需要冒着反被对方杀死的巨大风险。也因为如此，“出草”之前才需要举行各种占卜活动，过程中须遵守诸多禁忌，以确保过程顺利。由此观之，“自证能力”“复仇”“解决纷争”等都是基于宗教信仰而衍生出来的社会原因，我们不妨称之为次生原因。“出草”原因的多样性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早期台湾高山族的社会机制、个人的思考方式及其行为模式，构成了台湾高山族独有的一套生活哲学。

 

　　中国南方的猎首习俗起源于农业祭祀，其基本的宗教观念是，人头包含了神秘的灵质力量，用于宗教祭祀或巫术可以取得令部落人丁兴旺、作(猎)物丰收、驱灾禳疫之功效。[21]对佤族猎头习俗的研究结果也表明，它是一种以祈求村寨平安、谷物丰收、人畜兴旺为目的的原始宗教祭祀活动，[22]防止洪水泛滥和祈求谷物丰收是佤族形成猎人头习俗的初衷，[23]其他一些研究也支持这一主张，例如李子贤以神话系统为切入点进行的比较研究，[24]又如王胜华对猎头与头颅崇拜、农神祭祀及食人习俗之间关系的探讨。[25]

 

　　众所周知，台湾高山族在族属归类上属于南岛语族。20世纪以来，关于南岛语族的来源，有“南来说”和“大陆说”两种截然不同的主张，“南来说”主张南岛语族起源于东南亚及太平洋群岛，“大陆说”则认为南岛语族的原乡在中国大陆南方地区。[26]对台湾高山族传统“出草”习俗的研究揭示出，其主要文化特征及其成因都与中国南方地区自新石器中晚期以来的猎首习俗有诸多相同或相近之处，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台湾高山族与中国大陆南方地区的历史渊源。

 

　　（本文发表于《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18年第6期，注释从略，详参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