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砥砺奋进:我该向何处去?———从创世神话到当代的全球史热潮
20世纪蓬勃发展起来的文化人类学,首先带来的是对全球创世神话的整合观:以20世纪初年詹姆斯·弗雷泽《〈旧约〉中的民间传说》为代表。其学术史意义凸显出知识全球化的观念变革和研究范式转型:从各族单一性的创世神话,到人类总体的系统观照。这种总体观照的优势,至20世纪中期时,催生出结构主义人类学派。其代表作有英国人类学家埃德蒙·利奇的名篇《作为神话的〈创世记〉》。利奇用二元对立分析模型的精细阐释,让自幼熟读圣书的西方读者们看到了以前完全没有想到的科学规则的内涵,这就充分体现出结构主义派的神话学视角的穿透力。随后,在法国史学年鉴学派和整个知识界的“人类学转向”作用下,迎来了当今历史人类学和文化史研究的热潮。
自从达尔文进化论揭示出生命起源和人类起源与上帝的创造无关,西方经典的创世神话观就逐渐褪去神圣叙事的光环,沦为神话文学研究的对象。按照人类“大历史”学派的领军人物、美国学者大卫·克里斯蒂安的观点,当代的人类史著述热潮,就相当于一场当代创世神话的再造运动。这种观点具有古今贯通的透视性意义。就学术发展脉络看,从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和霍金发表《时间简史》,到克里斯蒂安推出《时间地图:大历史》,再到以色列学者赫拉利的超级畅销书《人类简史》,这是一个延续2个世纪的完整生成序列。“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人类讲述故事的惯用开篇套语,但究竟“很久”是多久,却无人说得清。赫拉利《人类简史》第一章开篇第一句话“大约在135亿年前”,不具备现代宇宙学知识的人是根本讲不出来的。
只要看大卫·克里斯蒂安撰写的教科书之完整书名———《时间地图:大历史,130亿年前至今》,就顿时能明白赫拉利著作第一句话之出处。看来,当今全球图书市场上这一现象级爆款的学术书,绝非空穴来风。从查源知流的意义上审视这种现象,简捷的方式就是锁定《人类简史》一类著述的学术先驱者。大卫·克里斯蒂安何许人也?他就是国际大历史学会的主席,是方兴未艾的大历史学派的奠基人。他早在1989年就开始在大学历史系开设此类课程。他为其教科书所设定的第一关键词就是“创世神话”。因为他把这种结合宇宙发生史与人类起源史的“大历史”写法比作是当代知识界的一种新的创世神话。
这部60万言的教科书有一篇近2万字的导论,其题目为明知故问的问句“一部现代创世神话吗?”作者首先对当代新兴的“大历史”的文化功能与早期社会中创世神话的相关性,做出对比分析:
“我是谁?我的归属何在?我所属的那个整体又是什么?”任何人类社会都会以某种形式提出这些问题。在大多数社会,其正规和非正规的教育体系都在尝试回答这些问题。而答案又常常体现为创世神话故事。通过讲述令人难忘而权威的关于万事万物———从人类社会,到动物、植物以及我们周围的环境,再到地球、月球、天空甚至整个宇宙———如何起源,创世神话提供了一个普遍坐标,通过这个坐标,人们就能够在一个更大的框架里想象自身的存在,并且扮演自己的角色。创世神话是强有力的,因为我们在精神上、心理上,以及社会上有一种深层次的需要,那就是要有一种定位感、一种归属感,而创世神话正好满足了这种深层次需要。(克里斯蒂安2)
如今的人类史或全球史潮流给知识界带来的震动和变革是有目共睹的。按照最新的科学观念重新确认“我们从哪里来”的问题,自然也同时意味着“我们向哪里去”的思考。这就是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之后,紧接着推出《未来简史》的逻辑。这也是诗歌《荒原》在诸多死亡表象背后寄托新生希望的逻辑。在《未来简史》出版的2017年,即人工智能元年之际,深切思考人类向何处去的问题,已经成为足以牵动全球知识人心绪的共同终极关怀。
至于对人类命运共同体做特长焦距的整体审视之先驱,除了19世纪的马克思、恩格斯,还需链接到比赫拉利大10岁、比克里斯蒂安大9岁的美国教授贾里德·戴蒙德(Jared M.Diamond),他在1997年W.W.Nortonand Company出版的名著《枪炮、病菌与钢铁》(G uns,G erms,and Stell:The Fates of Human Societies),题目乍看起来全是讲物,其副标题则点明“人类社会的命运”。克里斯蒂安在《时间地图》中引用戴蒙德3次,可知生物学博士戴蒙德的整体思维如何引领大历史学科的开创者。
面对一个新时代,由崛起的中国所倡导的国际社会新秩序,以及中国领导人近年来所倡导的“人类命运共同体”观念,我们当然也需要大历史的观照方式。在此,创世神话的思想资源具有十足的学术对接意义和古今对话空间。
新兴的“大历史”或“全球史”潮流,对应的国际大趋势是全球一体化。各个分立的民族国家,由于经济关联和信息依赖的一体化,开始向国际同盟或地球村整体的大方向整合。当此之际,对文化和文明之间差异的尊重,就显得尤其重要。以差异哲学家著称的德勒兹等人,在上世纪70至80年代相继推出其哲学理论大著。如加塔利和德勒兹合著的《千高原》,700多页大书,以创世神话式思维为其构思的原型,但最后的结尾仅有一个词:“机器界”(738)。在此,两位思想者针对全球一体化趋势所寄寓的警示意义,有发人深省之效。人类一旦乐此不疲地朝向非人方向演进,那么批判、扭转和纠偏的力量,一定潜藏在不为人知的多民族想象的创世神话图景中。因此,如何像保护生物多样性一样尊重和保护文化多样性,应成为当代语境下研究创世神话的关注点。为此,当代混沌科学给出的智慧提示在于,混沌看似是未分化的“一”,其实这“一”中潜含着生成无限之多的可能。能保住混沌的整全系统不被分解,有助于维系生命的多样性不被消减:
从混沌理论的角度看,注意系统间如何彼此竞争,不如关注系统间如何彼此依赖、相互关联更为重要。
竞争与合作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概念,它们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布里格斯61)
若削减多样性,使系统更均匀同质,那么系统将会变得更加脆弱,易于非线性地崩溃。(布里格斯65)
仅以我们多民族国家的文化内部多样性为例,境内各民族所遗留下的创世神话遗产50种(据目前所知的材料,仅有中国少数民族中的俄罗斯族和塔吉克族等为数不多的民族中尚未发现创世神话)。如果加上单一民族口传遗产中多种不同叙事的创世神话,其总数将达到100至200种。这样巨大数量的创世神话的丰富叙事,过去不仅不为国际学界所知,就连我们本国知识人也知之甚少。这是一笔非常珍贵的昭示多民族初民智慧和想象力的思想资源,也能够充当引领知识全球化新潮流的示范样本。根据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和汉王公司在2016年结项的“中国口头文学遗产数字化工程”的一期成果,新发现的多民族田野调研的口传文学资料汇聚在一起,达到约5000册书、近9亿字的数据库规模。这个规模,已经超过中国历史上传世文献集成性质的《四库全书》。其中神话故事部分中有很多以往闻所未闻的稀有文本,包括各民族的创世神话和创世史诗之类,其可探讨的学术空间是巨大的。新材料的发现和系统整合工作,预示着中华创世神话研究的未来将会给世界带来以往根本意想不到的新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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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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