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诗经》史诗对政治邪恶的批判
《诗经》史诗对统治者的恶行丑行,如生活奢侈淫糜,役使百姓残酷无度,特别是拒斥贤能而宠信佞臣嬖妾,拒斥忠言而听任流言蜚语横行等现象,多所揭露批判。这似乎也该算是中国式史诗的重要特点之一。忽略此点,将使《诗经》史诗失去完整性。
代表性作品便是《大雅》中的《板》《荡》两篇。如果这两篇还比较抽象温和,那么产生年代更晚的《瞻卬》《召旻》其批判力度就更大了。还有《小雅》中的《正月》《十月之交》《雨无正》《何人斯》《巷伯》诸篇,这些批判幽王的诗篇足以构成一个史诗之网。综合起来看,是表现了西周灭亡前夕的历史,反映了当时政治局面和社会状况的某些侧面:
《瞻卬》,朱熹曰:“此刺幽王嬖褒姒、任奄人以致乱之诗。”
《召旻》,朱熹曰:“此刺幽王任用小人,以至饥馑侵削之诗也。”
《巧言》,朱熹曰:“大夫伤于谗,无所控告,而诉之于天。”
《十月之交》:“(第三章)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第四章)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维宰,仲允膳夫。棸子内史,蹶维趣马。楀维师氏,艳妻煽方处。”朱熹评第三章曰:“言非但日食而已,十月而雷电,山崩水溢,亦灾异之甚者。是宜恐惧修省,改纪其政,而幽王曾莫之惩也。”评第四章曰:“言所以致变异者,由小人用事于外,而嬖妾蛊惑王心于内,以为之主故也。”
生活腐化与小人当道,是西周政权败坏的根本原因,而内政窳乱、民困人怨、边境不宁乃至国土被侵削,则是周政败坏的必然结果。周的历史走过繁荣兴盛阶段,来到了腐败衰亡时期,虽然周厉王、幽王之后,还有漫长的东周,即春秋阶段,但作为史诗,《板》《荡》《瞻卬》《召旻》已经纪录了周的历史巨变,并一定程度地揭示了周衰的内在原因。加上《小雅》中《正月》《十月之交》《何人斯》《巷伯》等内容相关的篇章,就综合构成了“大史诗”的一个重要侧面。所谓“大史诗”,也就是综合《诗经》“二雅”许多作品而从“美刺”两个方面见出西周及春秋前期的历史面貌、历史动态、历史趋向的“史诗网络”。我心目中的《诗经》史诗,不仅是指那些堪称史诗的单篇作品(如《生民》《公刘》之类),而且还指以这些单篇作品为基础、又伸出了许多枝干,附丽了许多叶片的诗之大树。前人观点启发了我,使我对《诗经》史诗的构成与规模有了这样一点新的想法。
《诗经》史诗对西周政治阴暗面的揭示,离不开必要的叙事,而这种叙事同样也具有简洁概括、要言不烦的特点。虽然说得简单,但却又一针见血,痛切淋漓,令人怵目惊心。试看《瞻卬》的一至三章:
瞻卬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拜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贼蟊疾,靡有夷届。罪罟不收,靡有夷瘳。
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说之。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匪教匪诲,时维妇寺。
这里是把叙事和抒情浑融地结合起来,把“赋、比、兴”自由地错杂运用了。朱熹的注释在每章下都注曰“赋也”,那是因为他从每章的整体着眼,未深入到诗句的分析。这几章确实都是“直言之”的赋,是诗人的正面叙述,但所叙内容,有的是自己的感受和情绪,有的是客观事实,在我看来,就有抒情议论与叙事之别。如第一章,开头六句是诗人心灵的呼喊,是感情的直抒。接下去“蟊贼蟊疾,靡有夷届”则是比喻,用蟊贼比喻作恶为害的奸佞,比喻该收捕的“罪罟”。第二章的赋,讲得具体些了,说的是统治者的倒行逆施,夺人田地,夺人人口,迫害无辜,纵容坏人。但具体的程度不过如此,还是笼统概括得很。第三章把矛头对准周王的嬖宠褒姒,有比喻,如“为鸱为枭”;有直赋,如“妇有长舌,为厉之阶”;还有直接的议论和抨击:“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匪教匪诲,时维妇寺。”诗人困而呼天,但并非一切归因于天,而是认为人事更为重要,人事会影响天意,影响天命,人自作孽,便不可活了!是谁在自作孽呢?不就是诗中所言宠信妇寺而排斥贤能的昏暴之君吗?国政如此,其后果便必然如《召旻》所描写的:“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疆土被侵蚀,人民在流散,这就是幽王时代周国的大势。《诗经》史诗真实地录载了这个大势,形象地反映了时代氛围,虽诗中具体史实有限,但客观的反映加上诗人主观情绪的表达,那沉重而压抑的时代氛围却让后世的人们仍能通过读诗而体会得到。
《诗经》史诗内容丰富全面。它们并非只有赞美歌颂(而且赞美歌颂中实含对愿景的期待,对统治者的劝勉激励),也有按历史发展变化的线索表现其兴衰起伏的曲线,与史同识同用。《诗经》史诗既是文艺的,也是历史的,其风格严肃庄重,有鲜明突出的思想性,但其思想的表达多数情况下又并不直截了当,而是曲折含蓄,掌握分寸,点到为止,用古人的话说,就是“温柔敦厚”。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5 | 6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丽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