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疆洛浦县山普鲁乡于2007年间出土五幅氍毹,其中两幅大块氍毹织入的是一个神话叙事,讲述吉尔伽美什下地狱遍求诸神,最后在伊娜娜的帮助下让好友恩基都起死复生的故事。其中蕴含有苏美尔和古希腊的神话内容,体现文明在古代民间的流通轨迹,反映神话活跃的跨域性和流传改造后的地方性特色。
关键词:氍毹;跨域性;地方性;神话;起死复生
文章编号:1003-2568(2018)04-0013-10
作者:段晴,博士,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外国语学院教授。邮编:100871
一、揭开氍毹的真面目
本次讨论的主话题是“神话的跨域性与地方性”。首先定义本次讲座的“地方性”,在本文中,所谓地方性特指历史上存在过的于阗王国。于阗王国曾经坐落在新疆丝路南道,公元11世纪时彻底消亡。但依据古籍文献和出土材料基本可以确定,于阗王国的所处位置大抵与今天新疆和田地区吻合。而所谓“跨域性”则是以于阗王国所处的地理位置为核心,往东有汉民族文化圈,向西在古代则多是印欧语系民族的分布地。于阗语是中古伊朗语的一支,属于印欧语系。以语言的视角观察,便可感知古代于阗文明与印欧语系文明之间有不可分割的联系。而关于这个消逝千年的古代文明中的“跨域性”和“地方性”,我将从收藏于新疆洛浦博物馆的五幅氍毹谈起。
这五幅氍毹现收藏在新疆洛浦县博物馆。其实际出土的大致地点,位于今日的洛浦县山普鲁乡。据说是在2007年至2008年之间,找玉的人在一处河道支流的沙碛滩上无意间挖到了七幅色彩鲜亮的地毯,其中有两幅地毯据传因挖玉人擅自兜售而流失,目前保存于洛浦县博物馆的即是剩下的五幅氍毹。2017年6月,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对其进行碳十四鉴定,明确这五幅氍毹应是公元420年至565年时期的产物;而再深入分析地毯上遗留的文字,例如古代于阗词汇“sp佟vata”,该词汇应当是个过度词汇,早期应该写作“sp佟dapati”,中期过度成“sp佟vata”,最后晚期形成为“sp佟ta”,古汉语译作“萨波”,即将军的意思。从语言的角度分析,可进一步判定这些地毯应当织成于公元560年前后。
先说技术名词“氍毹”。“地毯”“毛毯”是汉语对栽绒类毛织品的统称。之所以如此泛泛统称,是因为地毯不是汉民族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用品。而在古代,尤其如新疆丝路南道出土的胡语文书所揭示的,栽绒类地毯曾经是那里人民的日常生活用品。事实上,在新疆古代,栽绒类地毯以其结扣方式的佉不同,还有明确的分类。例如,尼雅出土的卢文木牍文书,针对三种栽绒类地毯,使用到三种专门术语。目前考古发现,新疆地区出土的地毯可识别出三种不同的结扣法,即“马蹄扣”“U型扣”和“八佉字型扣”。而卢文献使用的三种术语,应正是基于地毯纺织技术的不同而产生,与考古发现相吻合。其中U型扣法编织出的地毯,又称为“天鹅绒扣”,如此方式编织出来的地毯特别柔软、密实。但是一旦破开,又容易脱落,洛浦博物馆藏的这五幅地毯,正是使用U型扣编织。这种扣法编织加工佉的毯,叫作“氍毹”。卢文文书多次提到,氍毹来自于阗。玄奘在《大唐西域记》记述到瞿萨旦那国的特产时,首先提到的就是“氍毹”。
佉卢文/犍陀罗语的“氍毹”写作ko ava,即巴利语的kojava。这个巴利语词有英文翻译:a rugor cover with long hair,a fleecy counterpane,即“长毛毯,长毛床单”。2017年5月,石河子大学人文艺术学院的郑亮教授与我一起前往洛浦博物馆,发现除上面说到的纺织技术,即U型结扣法之外,还可以看到毯子的背面有约两寸的长毛。由此最终确定什么是“氍毹”。氍毹实际上是两毯合一毯,正面使用栽绒技术编织而成,背面是长毛毯。目前这种双毯编织技术似乎已经失传,说明洛浦博物馆的五幅氍毹是来自古代的实物。
二、非文字的表述传统
自从新疆和田洛浦县博物馆的氍毹发现以来,我已经发表一些文章,重点从氍毹画面的基本构成入手,解析画面的神谱。在我之前,也有学者对氍毹所描绘的神做过探讨,例如认为1号氍毹底层织入的青色小人,是印度教的“黑天神”,进而认为整幅氍毹表现的是印度教“黑天”的业绩。我认为此种“印度教黑天”的解释,完全不能成立。这里应简单介绍,进入公元6世纪时,即五幅氍毹织成的年代,印度教早已是发展成熟的宗教。从公元1世纪开始,印度教(早期称婆罗门教)已经发展完善。所谓完善,是指从那时起,印度教已经具备成熟的宗教伦理及仪式。印度教万神殿中的各个神灵已经拥有依据神话传说所建立的标配,即各有各的特征,各有各手持、胸配、头戴的标识,或者各自拥有的坐骑。这些标识,清晰而不容混淆。因为以宗教神谱构成的基本原理而观,任何宗教信仰所尊奉的神灵必然具备特殊标识,必然具备区别于其他宗教的符号。印度教天神有其基本特点,例如众天神皆头戴高冠。“黑天”是毗湿奴的化身,有特殊的表现方式,例如脚踩巨蛇之上,作为牧童的形象等。氍毹上的青色小人不符合黑天的特征。而且,青色小人的手、脚特别选用肉色线织成,表明他并不是皮肤黑。用青色来表现他,是因为他处在冥间。因此,基于上述基础知识,早在2012年,当我们开始关注氍毹上的图案时,已经将印度教的神灵排除在外。当然,氍毹上的形象也不是来自佛教。那时我已经感觉到,这几幅氍毹可能蕴藏着未曾被揭示的“古于阗信仰”。
目前已知,两幅大氍毹揭示了从前未被获知的、古代于阗王国曾经流行的宗教。这一古代宗教,既不属于佛教,也不属于古代伊朗文明派系的所谓琐罗亚斯德教,当然也不属于拜火教,因为所谓拜火的形式普遍存在于民间信仰当中,印欧语系各个民族普遍存在对火的崇拜,例如欧洲曾广泛存在对火的崇拜,冬至、夏至都有以火为中心的仪式、聚会、狂欢。而古代于阗王国曾经信奉的宗教,其起源应比琐罗亚斯德教更为古老,反映了古代的已经消亡的民族的宗教,很可能是塞种人曾经信奉的宗教。两幅大的氍毹,正是这一古老的宗教所信奉的女神的宣言书。
两幅大氍毹,描述的是神话。神话属于民间文学的范畴,而从文学的角度观察分析,可以深入这些神话的深层意义。特别是把广泛流行的神话,与织入氍毹的情节加以对比,氍毹中所表达的核心精神,神话的目的性,可以非常清晰地展现出来。为方便下文进一步分析,首先扼要讲述两幅氍毹所描述的神话故事,而在讲故事之前,先阐明我的观察原理。
实际上,当文章使用“描述”这一语词时,已经在提醒:虽然我们面对的是两幅织入氍毹的图画,但图画是在表现神话。图画表现需要运用元素、构图结构,一如语言需要运用词汇、语法。图画的元素与语汇一样,具备“描述”的功能。读懂一部文学作品,需要认识足够的词汇;听懂一个故事,需要熟知语汇语法;而读懂织入氍毹的神话图像,同样需要掌握图案所运用的表达元素,以及串联起图案的逻辑关系。
这里先说宏观的。中华民族中的汉族,是以书写见长的民族,拥有古老的书写文明。但是,世界上很多古老的文明不是以书写文明见长的。例如古印度文明,以口耳相传为特色,直到公元前4世纪左右的阿育王时期才有文字出现,甚至与印度教有关的佛经、文献,皆已是在开始接触中亚地区的书写文明之后,才不断被记录下来。历史上,活跃在西域广袤土地上的有塞种人、大月氏人等,塞种人在希腊历史中叫作斯基泰人。语言学家认为,从语言的角度看,粟特人、于阗人是塞种人。以我佉熟悉的于阗人为例,他们曾经使用卢文作为官方文字,使用印度西北方言即犍陀罗语作为官方语言,后来寺院使用梵语。真正开始把于阗语落实到文字上,是在6世纪后半叶,即洛浦博物馆氍毹织成的年代,但是,不能说塞种人的文明不发达。他们选择了以其他方式传承文明,例如以形象的方佉式。以新疆尼雅遗址出土的卢文木牍为例:迄今为止,已经出土一千余件,而这一千余件,几乎全部是公文,或者是契约文书,或者是王的指令等,几乎无文学作品(大约只有一首诗)。在和田地区出土的古代于阗王国的文书也类似。当然除去寺院出土的佛经,佛经中有文学作品。但是,在此之前,难道曾经生活在尼雅遗址上的古人,或者于阗塞种人,其生活中不曾有文学作品吗?事实不是这样。洛浦氍毹证明,塞种人的精神生活十分丰富,拥有历史悠久的神话作品、文学作品,以创造力见长。传承文明的方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不仅限于文字的传承。在不以文字传承文明的民族中,或有这样的模式:“文字—简单—生活性”和“非文字—复杂—精神性”。我认为,应该摆脱在文化研究领域只关注文本、文字的局限。在古代,并非所有的文明皆以文字书写为特色。我认为氍毹上的图样可能是古代于阗人更擅长的模式,用以呈现神话,描述神的故事,表达复杂的精神性,实现其在精神世界的追求。例如,古希腊的雕刻、绘画等,同样呈现了信仰,呈现了文学的情节。我在解读氍毹的图案时,试图将画卷的元素翻译成为语言的元素,来解析图像,尽管这些图像是非文字的。
今天的主旨,是利用洛浦博物馆的这五幅氍毹来显示神话的跨域性与地方性。考虑到于阗语是中古伊朗语中的一支,从根本上说,属于印欧语系的语言。因此,氍毹图像所反映的神话必然与印欧语系各个民族所传诵的神话有共性,可以在印欧语流行的神话中找到源头。如上所述,排除了古代印度一脉的神话之后,探索跨域的范围可以扩展到西亚以及地中海沿岸的广泛地域。这一广袤的领域曾经孕育了人类文明,孕育了丰硕的神话。事实上,经过一番研究,氍毹的神灵果然来自耸立在那片神话世界的万神殿。但是,体现在氍毹上的神话却又具浓郁的地方风格,跨域性和地方性鲜明表现在两幅氍毹上(以下称洛浦1号氍毹和洛浦2号氍毹),突出了神话可以是共有的,但一定会因为地方的不同而不同。共有神话的一些元素,可以因为地方信仰的不同,而得以突出。
图一,洛浦1号氍毹
图二,洛浦2号氍毹
继续浏览:1 | 2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丽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