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借腹与借种:毛衣女故事的生育互助模式讲述
我们接下来开始对于毛衣女故事做向实的解读。解读的核心问题是不放弃该故事讲述的两性关系与生育问题。方法是据于原初故事要素的分析。
毛衣女的故事可以抽绎若干故事要素骨干:
一男遇数女,择其一迫其为妻,女生育多个子女,伺机离开,并带走其子女。
这里滤去了该女子衣毛衣、本身为鸟的重要细节,因为要素分析可以有多个截面。假如我们要讨论另外一个现实的问题,我们就强调另外一种表述,如:
一男劫取一鸟为妻,鸟妻为其生育数子女,后伺机得鸟衣飞去,并带走子女。
就后者的故事梗概,可以解读为人类图腾时代对于自然世界的依存及其这种依存关系的现实崩溃。抑或鸟之美丽外衣与歌喉、与女性的相关性,致使人们的钟爱情绪发生,移情产生对于美丽之鸟的想象,而这种想象只是幻想,难以实现,其女子飞走及其孩子带走只是一个寓言,因为这是一个理想的婚姻想象,是不可能实现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也是具有现实性的,只是也是没有办法真正求实求证的,只是一种据于人文倾向的联想分析。
我们宁可这样认为:毛衣女故事中间的毛衣与鸟只是出于神奇的叙述形式,目的是用于掩饰现实的无奈,事实上是民众的婚姻与生育生活的困惑与解脱。
这是怎样的婚姻与生育呢?该故事很短,但是至少是可以归纳成两种模式的。
一、这是一种劫婚与逃婚的故事。故事中因为男子藏起了毛衣女的衣服使得对方不能离开,被迫跟随男子到家成婚,为其生儿育女。一旦时机成熟,女子便逃离。这是一个劫婚与逃婚的完整过程,是一种不完美的婚姻形式。对此,民间文学研究者漆凌云曾经对于牛郎织女的不同文本进行了分析,认为爱情叙事只是牛郎织女故事中的一种形式,很多的文本讲述了织女的无奈,她本来是不愿意跟着牛郎走的,婚姻是一种无奈和逼迫。这很真实地表现了这个婚姻故事的本质问题。这不是爱情故事,而是围绕生育的一场博弈。起初男方赢了,但是最终还是男方输了,因为女方逃走了。这是历史上,现实中千千万万的事例的一个缩影,所以这个解释是有现实基础的。
二、假如我们把那些神奇的毛衣情节视为故事的叙事形式,最为简洁的故事梗概就是女子到男家数年,生育数子女,然后离开,并带走子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生育形式呢?我们可以简单将其解读为借种生育模式。它是南北朝时期,战乱频仍,女多男少,民间社会为了繁衍的需要,采用了生育互助模式,以维持社会的基本运转和人口生产。
在这样一种类型的故事中,女方离开的时候有两种形式:一是带走孩子,二是留下孩子。前者我们可以理解为借种模式,后者我们可以理解为借腹模式,都是源远流长的传统生育习俗,我们认为,中国所谓的天鹅处女型故事是对于借种生育习俗和借腹生育习俗的曲折的表达,为这种难以启齿的行为披上了华彩的外衣。
秦汉以后社会乱离,造成大量男子死亡,形成男女比例极不平衡的状态。毛衣女故事的六七女子与一男子的表述,应该是男女比例的一种象征。秦代有这样的民谣: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
男子因为劳役,性命难保,所以竟然有了生男不举的悲剧发生。而在三国时期,几场大的战役,都是千千万万的男子死亡。女多男少成为中国古代战乱时期的悲惨景象。这些是借种问题发生的现实基础。同时,男性因为生育生理障碍不能生育,但又不愿离婚,而又必须维持家族的繁衍,借种便又成为一种生育的互助选择。
借种具有复杂的社会与文化形态,我们今天远远没有理解其表现形态和意义。借种是指女性因为某种原因,在婚姻生活之外,或者在不完整婚姻的情况下,通过与丈夫之外的男性发生性关系获得子嗣的行为。而借腹则是男子无妻,或者有妻没有生育能力,需要典借他人妻室完成生育目标的一种生育互助形式。两者都是一种无奈但颇具智慧的人类生育互助模式。在漫长的中国历史时期,这种习俗通过不同形式长期存在。但是目前的研究还不能确定其发生的时限,以及丰富形态。
感生神话或为其滥觞。吕不韦、春申君为秦王楚王借种也为早期案例。一般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儒家思想造成的生育压力是借种习俗的发生原因,同时也是丈夫性无力,而又必须维持婚姻形式的一种措施,
本人的研究也表明:借种往往也是劫夺他人利益的一种手段。通过借种行为,收割他人的风水果实。借种针对男性,而借腹针对女性,都是生育难题的解决方案。借种与借腹在仙女传说中可以互相转换:带走孩子是借种,留下孩子就成为借腹了。这样,所谓天鹅处女型故事,就会在这种解读中获得新的理解。看起来,我们只是对于故事进行了重新解读,似乎是在还原。但是这种解读是一种轻度的类型性表达,介于故事本身的讲述与故事类型之间,是对于一种可以感知的现实问题的考察分析,以揭示故事的本源性与现实性。
牛郎织女故事也好,毛衣女故事也好,都是生育为核心的问题。所以这是可以感知的现实问题。是某种具有一定代表性的社会问题的反映。我们再次特别强调的是:这不是语境研究,是故事本源的社会问题的研究。
民间社会习俗中,借种的故事时有表现,有很多的明清庙会,存在借种习俗。这种习俗,在今天还有存在。如:
骊山庙会一年举行两次,主要是朝拜“老母殿”和“人祖庙”。第一次朝拜是在三月三, 香客借朝山之便,洗桃花水;第二次朝拜是在六月十五。朝拜的人中,最热心诚意的是中、 老年妇女,她们携媳带女,成群结队而来,顶礼膜拜殿庙,虔诚拜祭,在温泉涤肤洗心。骊 山庙会又称“单子会”,不育的妇女往往趁庙会之机,挟着床单,怀里藏着布娃娃,到骊山拜女蜗。她们夜宿林中,附近各村男子在晚饭也多上山,遇到有意的求育妇女,便在山上野合。次日清晨,求育妇女回村时,只能低头走路,不可回头,否则会“冲喜”。
这种习俗,在岐山周公庙会,凤翔等地的庙会都不同程度存在着借种倾向。我们把这种习俗定位为生育困难的解决方式,是一种生育互助模式,维护了家庭的稳定,家庭人口的繁衍,以及社会的延续。虽然有些无奈,但是也是一种生存智慧。
在历史文献中,对于这种借种的描述并不是很多,但是在民俗生活中却有丰富的表现。这也说明,此事事涉隐私,不宜记述。但如此大事,不能在民俗事象及其叙事话语中没有表现。毛衣女故事,牛郎织女故事就是该故事的曲折反映。毛衣女故事是借种的隐喻,而牛郎织女故事就是借腹的隐喻。对于七夕节日,有很多的文化意蕴,其中有一个就是母子探望。如果说是夫妻相会,那真是不人道。但是对于借腹的母子相会,倒是一项很好的安排。
在民间的传说中,一般说,天河是王母娘娘的簪子划的,但是,也有说这道河是织女自己划的。这说明什么呢?他已经完成了借腹的使命,不能再往来了。所以我们也可以把鹊桥之会,理解为母子的探视活动。而天河就是真正的禁忌象征:完成了生育行为即借腹使命,男方不得再纠缠。
现代小说生动描述了借种的丰富的形态。莫言《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丈夫无生育能力,被歧视。她主动借种,生育七个女儿和一对龙凤胎。传宗接代的压力,被迫做出借种行为。陈忠实《白鹿原》中白嘉轩的无后为大的恐惧导演了借种游戏:孝义乃白嘉轩第三子,孝义之妻乃兔娃的堂嫂,但因孝义先天缺失生殖功能,继而白嘉轩巧借未谙房事的兔娃为己子完成了传宗之务。显然,如是叔嫂媾和存有乱伦之虞,而“父为子隐”借种之举则是出于对孝文化传统的认同。这种隐存民间的借种行为其实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暗流。
民间故事讲述了在传统的生育活动中,为克服相关障碍,建立的生育互助模式。这是本来的生育悲剧的喜剧解决方案。民俗为这种生育危机找到解决的途径,而民间故事又为此罩上一层轻纱,掩盖了曾经的尴尬,但是记述了一段凝重的历史。
这就是民间叙事的向实研究:为虚拟故事找到本来面目与实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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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孟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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