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其实,谜底本已大白于天下。所谓东干,即清末大西北各地回民后裔。“东干人”一称,实为新疆与中亚各地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各族群对“回回”的称谓,后来成为俄语对中国回回人的一种惯称(其来源仍可探究)。但被称为“东干人”的群体从始至今,都以“中原人”“老回回”“回民”自称;来自陕西的东干人也有“大清国人”“回族人”之自称。只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最后确定以斯拉夫字母为他们“父母语”的新表音文字后,作为其书面语在非族内、针对公众表述时,才有了不得已的“东干人”之书写。
风雨飘摇的晚清,在太平天国运动影响下,陕甘宁青农民面对严酷的民族压迫与歧视而举旗起义。失败后因清兵穷追不舍,他们被迫拉家带口,以惨烈的生命代价逃亡中亚……那么,一百多年前,当初俄国学者对其时东干人的初识印象是什么呢——
东干人的语言,他们的信仰,许多风俗习惯和一切生活方式,从耕地到务落(劳)菜园,甚至饲养动物,这一切纯粹是中国式的。除汉语以外,其他语言东干人不懂,除阿訇、满拉马马虎虎能读《古兰经》的阿文版外。后来到谢米列奇耶他们已经学会了吉尔吉斯语,当然那只是根据需要。所有田间地头使用的劳动工具的名称,它们的形制种类,东干人自己盖的房子,东干人的衣服和披物,头部所有的饰物,食品及其制作方法以及芬芳的调味品都是中国式的。与所有当地的伊斯兰教教徒相反,东干人不吃马肉,也不饮马奶子酒,不吸烟,不吃动物和鸟的头脑,也不爱吃鱼,不常喝牛奶。……东干人的历法和纪年也是中国式的。除了伊斯兰教经名,每个东干人还叫中国名字。除过阿訇和满拉以外。从外表来看东干人和那些汉人们是一样的……他们与汉人不同的是:东干人绝对健康,面部红润,肌肉发达。他们在体力上一般来说绝对超过汉人。因为他们不吸食鸦片,不饮用任何酒精饮料。①
离开故土的中亚回族后裔没有忘记自己“从哪里来”。他们离乡背井的同时把视为“父母语”的陕甘汉语乡音被迫固化在清代那一时期,用命根子保住了中原文化的根与魂。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还把中华民间文化遗产用多种语文——俄文、哈萨克文、吉尔吉斯文等沿古丝路一带的中亚族群语言文字加以表述和呈现,将自己的“东干文”、农艺、手工、表演艺术等,自豪而有效地传播给亚欧大陆桥的各族民众;有的还通过俄文转译而远播欧美地区。上世纪三十年代初起,东干人便办起了自己语言的报纸;直至当今,东干语文报刊、印刷品和音声传媒仍在延续和发展。苏联时期东干研究属于汉学范畴;东干文学及其遗产自然被定位为世界华文文学。但“在世界华语文学中,象东干文这样独特的文字,是绝无仅有的”;“用拼音文字写汉诗,是东干人的一大创造”。②
我们提供的“李氏个案”,从纵向证实了中华五千年文明史里,蕴含着最富有民众性的那些饱含心灵与精神的鲜活“材料”;这是世界文明史里惟一从没间断的社会文化结构与意义的“特有”,这是异于西方社会文化史的文明累层。与此同时,也从横向真实地映照出中国绵长历史进程中,各族群多维互动中所形成的文化层面上密切交织的“多元一体”的文明格局。这小小的一个切口,却给我们深入理解“中国历史”“中国文化”乃至“中亚历史”“世界文化”以启迪。这不能不使我们想起近年来习近平在几次讲演中一些话语片段及其深意:
我首次访问哈萨克斯坦期间提出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一带一路”合作由此发端。4年来,共建“一带一路”逐渐从倡议转变为行动,从理念转化为实践,成为开放包容的国际合作平台和受到国际社会普遍欢迎的全球公共产品。③
“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以来,从愿景转变为现实,取得了众多建设成果。实践证明,加强“一带一路”国际合作,为维护世界和平、促进共同发展提供了新平台、注入新动力。④
古丝绸之路不仅是一条通商易货之道,更是一条知识交流之路。……沿着古丝绸之路,佛教、伊斯兰教及阿拉伯的天文、历法、医药传入中国,中国的四大发明、养蚕技术也由此传向世界。更为重要的是,商品和知识交流带来了观念创新。比如,佛教源自印度,在中国发扬光大,在东南亚得到传承。儒家文化起源中国,受到欧洲莱布尼茨、伏尔泰等思想家的推崇。这是交流的魅力、互鉴的成果。
不同文明、宗教、种族求同存异、开放包容,并肩书写相互尊重的壮丽诗篇,携手绘就共同发展的美好画卷……历史告诉我们:文明在开放中发展,民族在融合中共存。
古丝绸之路打开了各国友好交往的新窗口,书写了人类发展进步的新篇章。
一代又一代“丝路人”架起了东西方合作的纽带、和平的桥梁。
历史是最好的老师。这段历史表明,无论相隔多远,只要我们勇敢迈出第一步,坚持相向而行,就能走出一条相遇相知、共同发展之路,走向幸福安宁和谐美好的远方。⑤
以下笔者基于东干人的口头传统,用他们表音的东干语文字,信手举出其日常富有哲理的一组民间谚语,他们称之为“口歌儿”(кугер)或“口溜儿”(кулюр)。这组民间谚语除其文字外在形式外,语音、语义及语用诸方面,与当今汉语西北方言的陕甘宁青新各地区口语形态基本是一致的。除语言本体的语音特色外,更多的是口语语法的叙述特点。尽管自从到达新居地开始生存,东干人的母语便连续受到新环境的主流语俄语连同周围族群语言吉尔吉斯语、哈萨克语及乌兹别克语口语的不断影响乃至“干扰”,但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苏联尚未解体以前的所谓“东干语”,不啻是晚清汉语西北方言及其文化的活化石,其内所蕴含的民间文化精髓,更是弥足珍贵的一笔重要遗产。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东干诗人、作家、艺术家、学者在口头传统基础上进行书面创作,如亚塞尔·十娃子声名遐迩,他们被视为世界华语文学的“新大陆”。其实闻名中亚并已被公认为人类共享的英雄史诗《江格尔》《玛纳斯》《格萨(斯)尔》等口头文化表现形式,不都是由中华各兄弟民族共同传播和弘扬而引起世界各地民众广泛关注和欣赏的生动见证吗!
请看这一组东干民间谚语⑥:
(原文刊发于:《民族文学研究》2018年第3期,注释从略,详参原刊。)
继续浏览:1 | 2 | 3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