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方实践中的“绕三灵”含义
“绕三灵”字面意思为“逛三个地方”。每年农历四月二十二晚开始,直至四月二十五结束。大理地区的大多数白族家庭都会有人参与,人数多达二三十万人。人们分别在大理盆地的三个地方住宿一夜,逛市场,“唱调子”(即兴唱歌),“到庙头磕磕头、烧烧香”,还有跳舞、看电影等其他娱乐活动。有关三个地方的说法并不确定,实际上包括了大理古城南门、古城以北十几公里的庆洞神都、洱海边的河矣城,以及南部的马久邑。整个行程按“平坝”“山脚”“海边”三种地形,顺时针绕大理盆地一圈。
“绕三灵”有“风流会”一说,指男女之间的挑逗和暧昧关系。有的甚至可以发展为事实情人,也可能导致婚姻。不少情人将保持比较持久的关系,甚至在各自结婚后仍然如此。正因如此,最常见的参与方式是同性之间的好友(白语称“老友”)一同前往,除全家游玩外,夫妻一般不会共同前往。随着联姻模式与两性关系的变化,这种隐秘关系实际上已不多见。
“绕三灵”的参与者中,“莲池会”是最有组织和目的的群体。这是分布在各个村落的地域崇拜组织的通称。这个组织的名称也有不同写法(如“莲慈会”),但在白语中仍然只有一种称呼“guyaoni hui”,即“老妈妈会”,由老年女性组成。她们的活动主要集中在“绕三灵”的庙宇,包括烧香、拜佛、上表(焚烧一封向神灵祈求的书信)、念经、送金姑、送驸马等,此外,她们还会占据庙宇外面的广场,参与歌舞娱乐活动,俨然是“绕三灵”的主角———她们也这样认为。这是“绕三灵”之所以被称为宗教活动的原因之一[1]。
“绕三灵”对于当地人的含义,与广布于大理白族各村的本主庙有关。本主庙与家庭之间存在明确的对应关系。家里的大事小情、婚丧嫁娶,都需要由家里的老年女性到本主庙“烧香”。到了本主的寿诞,全聚落的家庭都要派人来参加庆典。本主庙的结构异乎寻常地稳定,来烧香的人认为,各神灵都是促进“清吉平安”“发旺”的。
“莲池会”由儿女已婚的家庭中的老年妇女组成。她们定期在本主庙聚会,认为自己是按佛教的规定“修行”,并因此给家庭带来“清吉平安”和“发旺”。可见,家户与本主之间存在“外求”的逻辑。家户的“清吉平安”和“发旺”,是由家中的老年女性从外部求得的,她们在重要的家庭活动时(如婚丧嫁娶、出远门、做生意、盖房子等),要去本主庙烧香磕头,很多人还在晚年参加莲池会,到本主庙修行。虽然家庭的平安和兴旺,不是仅仅求本主就够了的,但是这种“外求”的关系,则是绝大多数人,包括老年女性之外的人的共识,并在实践中受到几乎全社会成员的认可和支持。
如果说本主庙是家庭外求的目的地,那么“绕三灵”中的“神都”庙则是本主外求的目的地。“绕三灵”的主要场所,是农历四月二十三参与者们聚集的“神都”,位于大理古城以北十几公里庆洞村的苍山山脚。神都的主神是“爱民皇帝”,是统领所有大理本主的众神之神,有“五百神王”的称号。今天神都庙宇中的架构,是按照20世纪30年代的格局重建的,同样反映了这种隶属关系。在主殿中,“爱民皇帝”居中,旁边有一位本主,前面左右两侧各有五位本主像,手拿笏板面对头戴皇帝九旒冕的主神,恰好是“百官上朝”的阵势。剩下的神灵,则与其他本主庙无异。但是有一个重要的不同,就是神都并没有“太子释迦牟尼”像,却在“爱民皇帝”右侧多了一尊“国母阿太”小像。在普通的本主庙中,新婚女子如果用钱币击中太子释迦牟尼像,则意味着她不久将怀孕。而在神都,新婚女子则会用自己绣的一双小鞋,偷偷换掉“国母阿太”像前面的小鞋,据信效果跟击中太子一样,甚至更好。
来“绕三灵”的普通人,以到了神都为标志,一般也都要拜神和捐钱,后者被称为“挂功德”或“动功德”。这被称为“朝”庙。此外,还要“逛”(即“绕三灵”中的“绕”的含义),到市场上转转,买点零食和小货,与朋友熟人攀谈,还有大量来客跳舞和唱歌。唱歌被称为“唱调子”,是一种陌生男女之间的即兴歌曲比赛。
几乎大理盆地上每个聚落的莲池会,都会以自己本主庙的名义一一访问各处的庙宇,尤其要到神都“朝”神。她们要在这四晚三天的时间里身穿盛装,背着铺盖、凳子、香烛、食物,一站一站地拜神。除了烧香、磕头、上表、做饭、“动功德”等活动外,她们必须以莲池会为单位,一同敲木鱼诵经。与在普通本主庙不同的是,很多成员会在白天到庙外广场上打霸王鞭、打金钱鼓,到了晚上,又会在成员之间唱歌、打闹、开玩笑。但无论如何,她们都是以自己的莲池会为活动单位的。
我们看到,“绕三灵”的核心庙宇(神都)构成了各村本主的灵验的“外部”。如果说家户中的女性通过到本主庙拜神和修行来获取家户的兴旺和平安,那么莲池会则代表本主庙到神都敬拜本主的“本主”。这里体现了一种与神都的等级关系。没有加入莲池会的女性,则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来到神都,同样祈求家户的兴旺和平安。本主庙所保佑的项目———人、财、畜的平安与兴旺———同样能在神都中找到对应的神灵。不同之处在于神都高于本主。“绕三灵”所经历的四处,分别处于平坝、山脚、海边。根据以往的研究(Fitzgerald,1941;梁永佳,2005),平坝—山脚—海边构成明显的内外关系。因此,从家户到本主再到神都,完成了由女性实现的“外求”,其主题仍是兴旺与平安。
那么,神都自己是否存在“外部”?这涉及“绕三灵”的“史前史”,与大理地区广为流传的一个神话有关。神话描述的是大理古代的一位公主如何在野外与巍山来的猎人私订终身,并最终得到认可的故事。笔者曾多次撰文讨论这个神话以及它在“绕三灵”中的意义,认为这是一个“陌生人—王”的模式(梁永佳,2005,2009;Liang,2006,2007,2011),即权力来自外部,来自大理以南的巍山。而且,这种外部是“终极”的,即“陌生人—王”本身不再有外部。在“绕三灵”之前的农历二月初九,大理的各个莲池会分别要到巍山的“西边大寺”,把公主接回神都,称为“接金姑”。农历三月初三的时候,又要到神都以南的保和寺为金姑的丑陋丈夫送行,称为“送驸马”。农历四月二十二,莲池会还要聚集到大理古城南门的城隍庙外夜宿,并在第二天清早为金姑和驸马再次送行,将这对为大理带来丰产和“发旺”的伴侣送出大理。而这次送行,开启了接下来的“绕三灵”节庆。三次“接”“送”,都按照神话里所说的日期进行。可以明确地说,“绕三灵”的核心神都,其灵力来自它的外部———巍山的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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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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