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莫言曾说:“小说家是社会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说家在写作时,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做人来写。只有这样,文学才能发端事件但超越事件,关心政治但大于政治……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性的朦胧地带,而这片地带,正是文学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只要是准确地、生动地描写了这个充满矛盾的朦胧地带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并具备了优秀文学的品质。”
好的作品是写人的,是反映人性的,反映人所固有的善与恶、美与丑。影射类作品与迎合类作品大多没有长久的生命力,因为时代会变,特定时期的价值观念在后世也许一文不值。只有人性不会变,无论在朝在野,在古在今,乃至未来都不会变。只有关注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伟大的作品才之所以称为伟大。
莫言曾说:“创建我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美国的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给了我重要启发。我对他们的阅读并不认真,但他们开天辟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使我明白了一个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在文学领地的创建上,莫言更多受到了福克纳的影响。福克纳发现自己的“家乡的那块邮票般小小的地方倒也值得一写,只怕我一辈子也写它不完,我只要化实为虚,就可以放手充分发挥我那点小小的才华”。他还说,“我所创造的那个天地在整个宇宙中等于是一上半月块拱顶石,拱顶石虽小,万一抽掉,整个宇宙就要垮下”。莫言效仿福克纳,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高密东北乡这片土地,从而创造了“高密东北乡”这一民间色彩鲜明的文学空间。如果脱离了“高密东北乡”,莫言笔下的一切就成了无源之水;而正是在这一文学地盘上,莫言才能尽情展现其天马行空的想象,使“高密东北乡”的涓涓细流最终汇成波涛汹涌的文化长河,永无止境地奔向远方。
高密作为古代齐国的福地,自然而然地继承了齐文化自由不羁、刚劲洒脱的传统,保留着强烈的动植物崇拜意识。在这片地处平原的高粱之乡,孕育了刚勇率性、敢作敢为、知情重义、爱恨分明的高密人格,透露出张扬的血性与顽强的生命活力。神秘与庄严的高密大地,成为莫言灵感的源泉。
在立足高密故土的基础上,莫言通过夸张的艺术想象和独特的审美视角,将高密进行重塑与再造,便如“撒谎”一般,撒出了“我爷爷”、“我奶奶”等活跃在“高密东北乡”的那些人物和故事,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精神故乡与文学王国。在这个以高密传统文化为内核的空间里,凝聚了莫言对故乡人格,亦即民族人格的思考与希望。面对《蛙》中愤怒地鸣叫着从四面八方波浪般涌上来的青蛙群,使人不禁想到良心拷问与赎罪过程的惨烈。
“高密东北乡”这一文学领地的创建,使莫言占据了一块便于施展自己才华的文学地盘。他说:“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但在文学创作中,必须颐指气使,独断专行。”(5)这句话与南朝梁简文帝的“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而“高密东北乡”便为他提供了一个“颐指气使,独断专行”的场地。在他笔下的高密的人和事,充满了自然崇尚与人性本真的传统色彩。在《蛙》中,莫言借万小跑母亲之口认为:“自古以来,生孩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与计划生育政策的强硬实施形成民间与庙堂立场的针锋相对,体现了传统民间价值观的伟力。
莫言对故乡高密的书写,并不是一般的记录或寻根。他使现实与梦幻融为一体,透露出对灵魂,对生命,对人性的深刻拷问。“莫言笔下的芸芸众生,已不只是高密人,不只是山东人,或已不只是中国人,而是伟大、神圣却又不无邪恶丑陋的‘人类’。”属于莫言的高密文学王国,至此具有了世界性的意义。
在扎根高密故土的基础上,莫言以古今融汇的视角表达对民间文化的关注,使其作品透露出对社会历史的反思与对人的关怀。
高密独特的地域文化造就了高密人独到的审美视角与想象空间。这些传统的精神元素深刻地体现在当地种种民间文化、民俗之中。在莫言的作品中,就有对潍县年画、剪纸、茂腔、泥塑等民俗的描写,再现高密东北乡乃至中国农村的风俗人情。这些民俗、民间文化与莫言的关系是双向的,它们造就了莫言的审美视角和创作风格;而莫言亦是它们的发掘者、记录者和创新者。正因有了民间文化的精神内核,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才兼具了唯一性与世界性。
高密泥塑是当地重要的民间工艺,与扑灰年画、剪纸一并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无论在创作题材还是造型色彩方面,高密泥塑都具有浓厚的地域特色和乡土气息。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对生命的崇拜与赞美、趋吉避害等都是高密泥塑所反复表达的主题。小说《蛙》中写到的的泥娃娃是高密泥塑中一个重要的设计。在过去的灾荒年代里,人口稀少,加上水土制约,很多妇女不能生育。于是,无娃娃的便买个泥娃娃回家,期盼自己生个真娃娃;有娃娃的买个泥娃娃给自己的娃娃当玩具。泥娃娃所表达的是人们的一种生育生殖崇拜,是对生育的认同,对生命的祝福。
莫言在《蛙》中对泥娃娃的解构和重塑,使这一民俗成为一种“文学性的想象”,成为源于现实民间文化空间而又有所超越,有所升华的民间象征符号。在《蛙》中,泥娃娃与姑姑、小狮子、秦河等人联系在一起,赋予了这些人物的思想性格,也被这些人物赋予了更深层次的精神内涵。这种文学语境中的泥娃娃,充满了对生的追求和对死的掩饰,充满了精美绝伦的民间技艺与无可奈何的商业铜臭,充满了自欺欺人的扭曲的爱,充满了现实的反讽,充满了人性的纠结与矛盾。泥娃娃是人们救赎的十字架,也是救赎无用这一主题下的点睛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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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姜舒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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