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辽宁昌图———因人口流动而急剧衰落的村庄
转移到另一个村,地处辽宁昌图。这里至今还是我们国家的粮仓,著名的农业县。自己主动要开发现代工业,但不被允许。昌图县农产品产量很了不起,但是到现在还没达到现代农业工业化。康家村是昌图县里边最不产粮的一个丘陵地,海拔一二百米,在产粮基地的边缘。这个地方是个关东移民村,全部是老关东,几辈了,一旦闹灾了就往黑龙江跑,就是这么一个村子。
这个村子跟后沟村完全相反,半个土地庙也没有。穷,就住土房;富一点的,住砖房。但是有砖房也不努力好好住,就像候鸟一样,收获了就住,不收获就走。这种村子很容易合并,很容易一次性消失。我有9年时间就住在这个村。20世纪70年代生的一个五保户是我的老朋友,哮喘病,不能干活,国家供着,很可怜。我见到他们心里很沉痛,不是因为我在这里劳动了9年,而是觉得这个村子怎么办?
我其实对这个村子寄予很大的期望,我觉得它比较早,能够转型。五保户的田地,种着大苞米,间距很近,每一个间距中间还双棵,双棵上每一个结两个棒儿,高产到这种程度。我们去的时候看到黑黝黝一片庄稼,美极了,种什么长得都壮,都是到腰,密密麻麻,扎手。这么一块农业宝地!在德国看不到这么好的庄稼。但是他们的人不在乎,年轻人找不着了。而且不像有的村,富了就把村打扮得很漂亮。这个村是攒钱,买了拖拉机和农机具给邻村耕地。所以,他们还跟我说,这帮人转型快,接受新事物快。赚了钱,干大事。所以现在年轻的子弟一个也没碰着,就碰着这么个五保户,剩下的全跑去搞物流了。一提起“你干什么呢?”,“跑物流!”,挺得意的。“再过几年,车我就自己买一辆啦!”这是这代农民,再有几年这个村子就肯定站不住了。村书记倒是惦记着:“我们想把我们村,变成一个高粱生态文化村。我们这个高粱品种最好,专种高粱,供各大猪场。”但是这个村长村书记,估计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在基层就双规了,因为他比别人都富,每天是从这家喝完,到那家喝,每次给我打电话一定是喝醉了才打,他的小肚子很有代表性。这样的村子要不转型,还能行吗?他吃百家饭不说,摩托比所有干活的人都多,都是最阔最豪华的。
这种村落,丰年稳定,欠年逃荒,年轻人流动性强。青年农民大多数在外面打工,做物流,做运输工,个别人已经独自买货车跑运输。留守的老农除种粮外,副业养猪、养鹅,种植葡萄,编织等等,挺来钱。他们不懒,但这地方没有民俗文化艺术,他们的前三代,我当年在那里住的时候,最后一个唱二人转的都已经80多了。他们也不希望唱,就指着出去赚钱。所以它没有民俗文化的根。民俗学到那,发现信仰没有,庙也没有。村子里边死去的人就是到城里火化。甚至于匣子都别留了。辽宁省有一个大事,文化大革命期间,把所有农村的祖坟拖拉机伺候,平了!所以我们干活的时候,那垄一上午只能锄一半,回来接着另一半。那时候就大农业。走着,走着,人家就说,“老乌大哥,我太爷在这埋着”,就这点文化根基了。这样的村子是很容易就转型掉,工种也不稳定,所以搞物流最适合。
所以传统村落的评比过程当中,东北三省至今没有一个村子被评上。这是悲剧。老农跟我说,日本鬼子占了那么多年也没破坏了它,是咱们自己弄的。古老的满族村,古老的文化都在,到抚顺的满族乡一看,烛龛都钉反了。
最后还有个例子,在河南省少林寺旁边,唐朝玄奘法师故乡旁边的一个村,麦秸棚村,就剩5个留守老人了,非常令人痛心。在这里要提出一个很大的问题,要衰亡的村落,就只能不停地报道百分之多少就完了吗?过去古代的传统,死去的人墓里头总要有个墓志铭吧!要不要把墓志铭看看,这是谁家的坟啊?90万个自然村就这么扔掉,多少辉煌的农业文明在里头淹没了?我们这个时代怎么这么狠,这么没有人性,没有亲情!我们很多祭祀的日子都不让过啊,好容易评上了,现在居然这么一茬一茬地毁坏一个又一个农业,将来,我们还能负什么责任啊!
在我们这个时代,我有愧。将来要查出来,我就是那一代的民俗学者。农业文明最后不是光光彩彩死去,而是曝尸天下。村子再这样发展下去,很多青少年基地到这儿来看看,回去给孩子们留个印象都是小农经济不行,赶紧消灭吧!
一位68岁的村民,他家的房子非常壮丽,石雕、砖雕不比后沟村差。他的夫人李素正说了不少这个村的故事。1981年他们的婚礼是山上最热闹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婚礼。李素正讲,“从我嫁上山来以后,到今天,再没有一个结婚的了。全都到山下了。山下的姑娘没有一个想上山的。”
1986年的时候耍龙灯,耍高跷,耍狮子,村上还是很热闹。逢年过节,灯火辉煌。全村150口人。现在他们家的男孩百分百在山下入赘了。用李素正的话说,“我那孙女啊,孙娃娃啊,姓了她姥姥家的姓了”,当时就痛哭了!我不反对入赘,但是他是不得已入赘,姑娘相中这个姑爷了,就是不上山。这样的文化他们还怀念着,而且这老头讲,“我哥哥啊,去年在山下,死的时候留话,你得把我葬在祖坟啊!”“这句话不要紧,祖坟在山上,将来我咋办啊?有人抬重(河南话,抬棺材的意思)吗?”李素正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山上守候,女儿是不回来了。她把全家历代的农具一样一样地摆起来展览,每天走过来、走过去,来一个外人便给讲解讲解,但却不挣钱。扭秧歌的,耍龙灯的,最老式的锁,她回顾这些。门框、石台阶都已经将近200多年了。道光五年开的水井,水质非常好,他们就瞅这个说,“一旦我们都死了,这口井谁来享受啊?再没有这么好的井了!”学生上学因为山路始终没有修,上一个多小时,下一个多小时,她记忆犹新,说很多家庭因为不得已才下去,最后老师也走了。
道光五年出了这么一个村,是因为山下的土地贫瘠,山上的土地肥沃。上来的人那时候很是得意的,现在这个村村志没有,村史没有,这些年都干什么了?我就恨自己,我的民俗学调查为什么前几年不去。早在繁荣的时候,给他们耍灯去。现在他们活着还应该有人去,而不应该是去了之后净教育,教育完了回去叹息。这个村志如果现在写下来,就需要追踪这5个人下山的那些亲属,这其中的人肯定有精英,也可能有现代化的人才,不能就这么终结。在日本每个古村都有志、史。德国的一个乡有两个专家,一个历史学家,一个民俗学家,兜里揣着他的成果。连村的博物馆都有。这叫现代德国,不是我们刚才看的那个新村,像兵营。
这个山上,现在除了这五口人,就三头牛,加上两只狗,还有两只鸡———我很尊敬这两只鸡啊!它们是守望家园,守望着传统繁荣而又凋谢的一朵农业之花!所以我就说这两只鸡要叫它长寿,别剁了吃了。
图1 通往世界的电话亭
图1是这个垂危的、濒临死亡的村子,最后喘气和现代化通气的地方。大家想象我们春运的故事,那些在外边打工的其中就有他们家的子女。可是平时还想要联系,怎么办?买了最好的手机,给老人留下,上了山才发现,这个地方没有信号。两家半的子女在这里全山转,最后终于找到在李素正家门前不远,一棵树这儿,信号非常灵。他们就把这个手机留给了3家,找了一个塑料油桶,切去一面,拿塑料又做了个帘子,做了一个通往世界的电话亭。这个铃声一响,李素正半夜起来也要去两家报信。她在这,有时候孩子们告诉她,“娘,你听见了?”,“俺听见了”,“你好好听着”,她说,“中,俺听着”,听什么呢?“你听,这是中国好声音!”她笑着听,变成这么一个母亲。可想,背后还有很多掉着泪,或者笑着说。我建议,为了让这个古老的山村直接跟乔布斯挂钩,我建议她的孩子给妈妈买一个苹果5,还是6,还是7啊,那就证明这个地方的转型还是可以的!我想,这要放到巴黎展览的话,放到联合国的话,粮农组织要不跪下磕头才怪,为中国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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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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