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中国史诗学刚刚入选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优势学科阵列,您作为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同时又是中国史诗学学科建设的领军人物,您将会在优势学科的平台上从哪些方面继续推进这一学科未来的发展?您对中国史诗学的青年学者寄予怎样的期待与希望?
朝:这个话题不好说,学术当然是薪火相传好,但也有很多因素会影响学术传承,比如虽然19世纪到20世纪,欧洲一些国家都出现了大师级的东方学家,但他们的薪火并没有都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全世界到处都一样,一个学术制高点,一个重镇,说衰退也就衰退了。学术的管理体制是否健全,学校当局是否会把它当一回事来重视和好好经营,或者年轻的一代学者是否有这个抱负和胸襟,发展特定学科的历史条件到底是不是合适,有时候战争、经济危机等因素也会影响学科建设和梯队建设。所有这些变数加在一起,你只能寄希望于学术的传承,好好教育学生,指导学生,然后听天由命吧。
姚:从学术层面看,中国史诗学的未来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朝:我不乐观,也不悲观。口传史诗研究首先要勤奋,要对社会人生有整体性的理解,光是书本知识不见得够用。史诗学很多问题的解答,不是足够聪明就能推导出结论来,不懂得民间艺术在民间生活中的样子,不懂得老百姓的真实生活,有时候说起话来就会荒腔走板,不得要领。此外,语言的训练,年轻一代未必就轻易能够超越前辈。眼下中国人文学术处在一个颇为尴尬的时期,许多人文学科,都面临类似的问题,古文字、宗教、历史等学科,都面临杰出人才短缺的局面。优渥的报酬、轻松的工作、舒适的生活,是年轻人普遍追求的生活状态。很少有人愿意皓首穷经,花多年功夫去做一件很艰苦的事。所以也不好说今后的史诗学术一定会步步提升,精彩迭现。
姚:从1995年您的《第三届国际民俗学会暑期研修班简介——兼谈国外史诗理论》开始,口头程式理论不仅影响到汉族民间叙事的研究,而且也被应用到藏、蒙、彝、土、满、苗、壮、瑶、白、回、傣、京、锡伯、纳西、土家、哈尼、柯尔克孜、哈萨克、裕固、保安、维吾尔、达斡尔、傈僳、赫哲族等众多少数民族口头文学的研究中,尤其还被邻近学科的学者所采纳,被应用到民族音乐学、戏曲和曲艺、民间美术等的研究中,在敦煌变文、山西秧歌、戏曲口头剧本、诗经、楚辞等专题研究中,可以看到有多方面的运用。您如何看待口头程式理论在中国的这种多民族、多领域、跨文类、跨文化的多样化实践?为什么口头程式理论能够对中国20世纪末以来的多学科领域产生学术视野与研究方法层面的有力影响?
朝:原来我曾想就民间艺术的某些基本规律做些探讨。其实对口头文类的规律总结,口头程式理论有见地,抓住了核心特质。但从另一方面说,民间艺术还有更为根本的规律,其中语词艺术的规律总结,只是一个环节。不过,这个环节和其他民间艺术门类在整体精神上是相通的,就是某种程式化的表达方法,在语词艺术领域,程式、典型场景、故事范型等,都有一套被美国的弗里教授叫做“大词”的表达单元,如某些“特性修饰语”的运用,如特定场景的处理,像形容将军的勇敢、姑娘的美丽、战争的残酷、景色的优美等,它都有一套相对固定的对应办法,以“经济”或“俭省”的策略,以尽量有限的手段,处理繁纷复杂的故事情景,这是民间艺术的智慧。
再往远一点说,炕围子画、剪纸、泥塑、年画、民歌等,哪个艺术形式不是高度程式化的?固定的主题,模式化的表达手段和技巧,相对固定的含义指涉,在长期的发展中逐渐被符号化了,岁寒三友松竹梅、仙鹤神龟长寿、蝙蝠寓意福、鹿寓意禄、花儿中的牡丹,蒙古民歌中的骏马等,不一而足。符号化是一种艺术具象的抽象化,而抽象化带来的“典型化”和艺术感染力,又是不够抽象的艺术所不大具备的。
对这些民间艺术现象进行深入思考后,会觉得这些艺术形式背后的规律是相通的。现在民族音乐学的某些成果也受到了口头程式理论的影响,假如不久后其他民间艺术门类的专家也从口头程式理论中获得启示,我也不会奇怪,因为民众日常生活和他们的艺术智慧,在处理相似情景时有相似的策略。口头程式理论虽是针对文学和口头传统而提出的,但它总结出来的规律却可以在很多艺术门类的分析研究中发挥某种示范作用。
姚:您最初引进口头程式理论到中国来时,有想到日后这套理论会对学术界有如此广泛的影响吗?
朝:想过。最初我陪赖歇尔去新疆做调查时,翻译了他的一篇关于口头程式理论的论文,当时我对民间文学不太感兴趣,只是觉得译了一个新鲜的东西而已,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从90年代开始,从参加芬兰暑校开始,转向做一些民间文学的研究。我的研究领域也从作家文学转到了蒙古史诗、草原文化研究上,在这一转向过程中,我一开始也是不自觉的,后来在芬兰暑校的史诗小组,就发现他们讨论的话题都很深入,也有意思,就逐渐萌生了通过新方法论的引入,冲击一下当时国内的学术。一次,在哈佛旁边的灯塔街(Beacon street)的公寓,我和尹虎彬在那儿聊天喝酒,聊到有哪几个理论介绍到国内是最有用的,我们俩一致想到了口头程式理论,所以引介这套理论到中国来,我们是有策划的,不是随机生发的。当时我们觉得此事若能促成,将来定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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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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