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洞房的“催熟”绝不只是让两位当事人相互熟悉,或只是让新娘子尽早熟悉婆家的亲邻四舍,它更为直接的主题或深意,涉及男女主人公当晚的性活动以及进而由此实现身体的从“生涩”到“成熟”。闹洞房是为即将发生的性关系过程助兴、“加温”,创造“火热”的氛围。在陕西省的关中,闹洞房的节目也是花样繁多,充满性挑逗,其中的“焐红薯”正是从“生”到“熟”之性过程明白无误的引导[65]。在广东省的揭西县农村,婚礼当天晚上,有一个“烧虾须”的仪式环节,亦即由老祖母或多子多孙的老太太,左手拿着虾公笼,右手持火,她来到新婚夫妇二人的婚床前,把火伸入笼中,象征性地烧去虾须,虾公从此可以自由进出,并暗示今晚若同床,明年生贵子。“烧虾须”仪式完毕后,大家便离开洞房,留下新婚二人[66]。最为贴切和形象地表现闹洞房之意义的,有广东俗谚曰:“头夜晤烧北(相识),二夜干到眠床角,三夜干到肚叻叻”。大意是说,旧时婚姻多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事人相互之间不了解,新婚第一晚,彼此尚不熟识,没有感情基础,能否顺利圆房,乃家长担心之事。但到第二夜、第三夜,两人就会如鱼得水、如漆如胶,很快女方就会怀孕,亦即“肚叻叻”。鉴于婚礼当晚闹洞房仪式的涵义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在阳江农村,旧时较早结婚的男子,婚后到30岁仍没有生育的话,就要再举行一次婚礼入洞房仪式,这被叫做“闹老房”,以和“闹新房”相互区别[67]。“闹老房”的意思是想重新唤起夫妻的生殖力,可以说是一种象征性的生殖力再生仪式。
婚礼上以各种形式演义的性隐喻,总是和从“生”到“熟”的烹饪过程密切相关。在北京门头沟斋堂镇一带,婚礼上有吃“缘分饼”的仪式,“缘分饼”是一张放了很多盐(“盐分”谐音“缘分)的半熟白面烙饼,新娘下轿后,要喝一口盐(“缘”)水,吃一口“缘分饼”,人们这时就要问她“生不生?”,她则一定要回答“生!”由此祝福未来的生产顺利[68]。在天津,新婚之夜要吃“子孙扁食”。这种特意煮成半生不熟的“子孙扁食”,需要用“子孙筷子”从“子孙碗”里夹出来,喂给新娘子[69],而做这一切为得只是求她说一声“生”,以取义婚姻、洞房的本义,亦即生子、生殖。有趣的是在河北省邯郸市的矿区一带,婚礼上新人夫妇进洞房后吃饺子时,回答则有两个:新郎要回答“熟”,为他端上饺子的嫂子们这时便要戏虐地说“原来,你们早就熟了?”新娘子则要回答“生”,嫂子们则说:“那你就要生了”。新郎、新娘和嫂子们围绕“熟”与“生”的问答,暗示着当事人之间性关系的存在及其令人期待的结果[70],亦即随后不久新娘子的“生”。令人深感兴趣的还有接下来的“种饺子”情节,所谓“种饺子”,亦即把饺子分别摆放在洞房的门口、窗台、炕头、灶膛等,以取“热气腾腾”的吉利[71]。这里的“种”亦即种植,是一种明确无误的性行为隐喻。实际上,各地婚礼上的“撒帐”,其播种祈嗣的含义亦非常明朗,有趣的是在有些地方,还要把它们事先炒熟。若对伴随着婚礼的“撒帐歌”、“喜歌”、“闹洞房歌”等做一番文本分析,可知撒的是五谷干果,收获的却是婴孩。
对于闹洞房,各地民间至今流传着“越闹越喜”、“越吵越好”、“越闹越发,不闹不发”或“不闹不安宁”(辟邪),“不闹不亲爱”(去掉新人的生涩),“不闹不热闹”之类的说辞[72]。伴随着婚礼洞房过程的完成,当事人双方,尤其是新媳妇的身体变化,往往也是乡俗较多在意的。例如,旧时妇女的“绞脸”习俗。过去,一般是在新婚前夜或当日早上举行“开脸”仪式[73]。此外,还有发型的变化、戒指位置的变化、服装的变化、称谓的变化等等,所有这些除了用来表象新婚当事人的身份完成过渡之外,也说明其身体的任何变化均始终为当事人周围的社区和家庭所深切关注而无所遁形。
婚礼对“性”的执著关注,还以旧时珠江三角洲一带民间婚礼的“烧猪”习俗较为典型。当地非常看重新娘子的贞节,男女洞房之后的“三朝”,新媳妇更衣回娘家时,男方家则须准备一些“烧猪”送去女家,以证明妻子为白璧处女。于是,回娘家时有无“烧猪”,便成为一种判断的依据。据说,旧时在广州,有一种人被称作“婆子”,专门配药给女子吃,叫做“装猪”。清人俞溥臣在其著述中曾提及广州婚礼,于成礼后三日,返父母家,毕以烧猪随行,其猪数之多寡,视夫家之丰瘠,若无之,则妇女为不贞。他还作岭南杂咏诗,其一绝云:“闾巷谁教臂印红,洞房花影总朦胧,何人为定青庐礼,三日烧猪代守宫”。新娘子若被人说“唔食得烧猪”,就是指她曾经偷过汉子,那就将面临极大的困扰[74]。在韶关,旧俗是新娘子若为处女,则为“烧全猪”,猪头上挂红彩,送到女家;如非处女,则“烧猪肉”送去,但这样做比较危险,容易导致新娘子寻短见。所以,也有把全猪肢解开之后,再凑成“全猪”之状,既不为外人所知,保全了新娘子的名誉,却也让娘家人心知肚明[75]。这种风俗是直接用“烧”来形容已经发生的男女生理过程。列维-斯特劳斯曾经列举出“世界各处的人们似乎在性交和饮食之间发现的极其深刻的类比的某些特例”[76],广东的“烧猪”验贞堪称是又一个这样的特例。
闹洞房的参加者,大都和新郎属于一种调侃关系、玩笑关系[77]。在汉人社会里,玩笑关系和禁忌关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各地老百姓对此类知识当然是谙熟于心,例如在陕西省的澄城县,就有“兄长不进弟媳门,公公不进儿媳门,男人不进月婆门”之说;在北京西郊门头沟一带,乡民则有“荤叔公,素大伯子”的说法[78]。和新郎处于玩笑关系的年青人彼此之间的污言秽语,那些涉及性的口头表述,非常类似于语言中的“社交咒骂”[79]。事实上,涉及性的玩笑或故事,在中国各地农村乃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80],但通常它是在众人皆知的场合,这些众人相互间多属于玩笑关系而非禁忌关系。就以闹洞房而言,在绝大多数场合下,新娘家一方通常不会参加,新郎一方的长辈一般也不会参加,这是因为汉人社会结构中有“辈分”原理,乱辈几乎就接近于乱伦。
但由于闹洞房是结婚喜事的一部分,不只是当事人,对于新郎父母而言,它也是大喜事,于是,“抹喜灰”——通过捉弄新郎父母,给他们脸上抹以灶灰或锅底烟黑,以为志庆、以为贺喜的习俗,在全国不少地方也颇为普遍[81]。我们把“抹喜灰”的环节视为婚礼喜庆狂欢的一部分,也可以把它视为是闹洞房习俗的“外溢”或扩大化。在上海郊区的横沙岛,婚礼上的闹客,会当着新娘子和众人的面,给公公强行戴上一顶红帽子,并在其身后插上一支“扒灰棍”,然后百般调笑和戏虐他,使公公当众出丑,直至婆婆出面,当众训斥他,命他改邪归正[82]。山西省一些地方则有“哄公公”“哄婆婆”之俗,在临县一带,是要给公公身上撒炒面,暗讽他是“炒面神”[83]。笔者在陕西省韩城市党家村进行民俗调查时,也曾观察过村民婚礼上给新郎父母脸上抹锅底灰的场景。考虑到各地民间又较为普遍地存在关于公公“爬灰”之类情节的“荤故事”[84],似乎就可以将“抹喜灰”理解为是对“荤故事”宣示的乱伦禁忌的一种戏剧性和喜剧性的公开展演。这是一场诙谐却寓意深刻的闹剧。根据民俗学者谢国先教授的解释,涉及翁媳关系或岳母与女婿的关系等乱伦禁忌的荤故事,其功能正在于它是以故事中对禁忌的违犯来强化现实中对禁忌的遵守。这些“荤故事”可以缓解人们对于乱伦禁忌的顾虑、担忧、恐惧以及因为共处于乡土近距离熟人社会而产生的精神压力,它通过将丑事公开化的方式强调此种禁忌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强化人们服从禁忌的自觉意识[85]。笔者认为,在这一解释的延长线上,婚礼上“抹喜灰”也就是不难理解的了。
在陕西省关中的渭北和咸阳茂陵一带,某人家里若生了孩子尤其是男孩,村民们就会“烧腾贺喜”或“烧火吃喜”。一般是在孩子出生后20天或满月时,村邻们在其家门口堆起麦草或玉米杆,点燃后大喊:“快报柴,烧旺点!”等主人(通常就是新生婴儿的爷爷奶奶)出来,拿烟酒糖果招待大家,贺客们则趁其不备,给他们脸上抹以锅底的灰墨,以为贺喜[86]。应该说,“烧腾贺喜”习俗中的“抹灰”举动,也能在上述解释的文脉中得到很好的说明。在泾阳、淳化等地,新媳妇生头胎是一件大喜事,村邻们除了要为新生婴儿的爷爷奶奶“抹彩”,祝福孙子孙女出生外,“烧火吃喜”也要举行多次,在孩子满月前至少要有三次[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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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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