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月:阿波罗计划的神话学意义
不论是神话中的“奔月”还是科技中的“登月”,实际上都是人类对宇宙和月球之向往的反映。某种程度上,奔月神话(或月亮神话)是前在的文化积累,是现代宇宙学、月球科学形成的思想基础和文化渊源。阿波罗计划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人类千万年来渴望登上月球的具体行动。
阿波罗(Apollo)是古希腊神话中核心性的神祇,他是黑暗之神、纯净之神,司掌弓箭、预言、治疗、音乐、狩猎、驱赶瘟疫并能保护人类免受伤害,他被誉为最具希腊精神特质的神祇之一。美国的登月计划被命名为“阿波罗”,蕴含着深刻的文化意义,象征着美国社会文化的价值根基。阿波罗本身就是极具英雄气质的神明。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Plato)赞颂阿波罗说:“德尔斐的阿波罗神还有事要做,他要制定最主要、最公正、最重要的法规。”《荷马史诗》中阿喀琉斯、阿伽门农、奥德修斯三位著名的英雄都有阿波罗气质的隐喻。阿波罗同时具有太阳和月亮的属性,黑暗和透亮共在就是他的本质,这种完美的纯净的现实构成了他的独特性。
月球探测、载人登月等尖端宇宙科学,被冠以古代神话的名义,不仅仅是文化点缀,也不是为了让科学研究更富有人情味。科学技术本身就是人类文明进程的一个环节,现代科学所疑惑、探索的问题,也是人类自进入文明以来就一直在求索的。需要说明,这里所说的进程,不同于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所说的神话是原始科学。他认为神话是现代科学的原始对应物,但并不意味着神话是低级的科学。笔者倾向于认为神话是人类求索宇宙与自身来源、感知自然之时空的一种思维方式,与现代科学是交错互染的关系。阿波罗计划是将人类首次载人登月放置于整个文明进程中来考量,因而惟有承载着宇宙观的神话符号方能与之匹配。
人类第一位登月英雄尼尔·阿姆斯特朗(Neil Armstrong)对美国社会的文化影响力绝不亚于月球探测科学本身。他和同伴的登月行为,并没有宣告人类丰富的月亮神话是虚假的,反而激发了月亮神话中那种激励人心、启迪思想的能量。迄今有12名宇航员成功登月,他们探索月球的各种成就,和神话中月神、月精、射月英雄的叙事传统一样,都是人类月球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
2016年笔者访问了阿姆斯特朗的母校普渡大学(Purdue University)的尼尔·阿姆斯特朗工程楼(工程学院)。阿姆斯特朗的高大坐像放置于楼前,一旁的草坪上有一串大脚印象征登月足迹。馆内除了陈列航天器,还将一块阿波罗17号带回的月球土壤放置于中央显要位置,背景则是巨幅月球照片以及阿波罗17号航天员Roger Chaffee(也是普渡校友)。这是世界闻名的工程学院,学术科技景观的营造也凸显了登月的壮举,登月宇航员的英雄特质也通过宇宙景观彰显美国社会的价值观。阿波罗这一神话符号赋予了登月活动的神圣性与文化厚度。正是神话底蕴与登月壮举的叠加,使登月科学活动的传播效应远远超过科学本身。早期人类通过神话与月球建立联系,而这种联系经由登月而变得更加紧密、清晰。因此,其后中国的登月计划在这个意义上就不单是一次科学探测,更具有重大文化意义。
探月:嫦娥探月工程的神话重述
中国科学家在1994年就开展了探测月球的可行性研究,1996年完成了探月卫星的技术方案研究,1998年完成了卫星关键技术研究。2004年3月,中国正式启动了月球探测科研工程,这个庞大的科学工程被命名为“嫦娥探月工程”。中国科学家最终确定整个探月计划分为“无人月球探测”“载人登月”和“建立月球基地”三个阶段,而初期的探测阶段分为“绕月”“落月”“返回”三步。
2007年10月24日,“嫦娥一号”月球探测器在西昌发射成功,并于2009年按预定计划受控撞月。2010年10月1日,“嫦娥二号”顺利发射,超额完成各项科学任务。2013年12月2日“嫦娥三号”发射,于14日成功软着陆于月球雨海西北部;15日完成着陆器、巡视器分离,并开展了“观天”“看地”“测月”的探测任务。这标志着“嫦娥”真正意义上实现了“奔月”。按照计划,嫦娥四号卫星将于2018年发射,将尝试人类首次探测器在月球背面的软着陆。
嫦娥三号携带了一辆月球车(巡视器),名为“玉兔号”。嫦娥三号与玉兔号在月球表面合作进行了长达19个月的探测研究。2016年1月5日,国际天文学联合会批准嫦娥三号探测器着陆点周边的月面区域命名为“广寒宫”,着陆点附近三个撞击坑分别命名为“紫微”“天市”“太微”。这意味着月亮上真的有了广寒宫,中国古代对月球区域的神话式命名进入了现代科学话语。月亮神话在现代科技传播中获得了新的生命。嫦娥已经从“奔月仙子”悄然演变成“登月英雄”,她成为中国文化参与国际文化传播的一个显著符号。
中国的探月科学研究用“嫦娥”“玉兔”“广寒宫”等命名,绝非偶然的行为,其背后依然有中国文化基础性价值观的考虑。和阿波罗类似,嫦娥奔月神话一直是中国人宇宙观的一个重要节点,而月亮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具有多重的时空、灵验意义。因此中国人研制的交通工具第一次到达月球,用“嫦娥”来作为标记是顺理成章的。假设未来嫦娥工程实现了载人登月,可以预见,嫦娥奔月神话将进一步被激发出文化影响力。
中国嫦娥工程已经成为嫦娥神话和月亮神话传承进程中的一个转折点,嫦娥神话会因为中国实现登月而愈加成为中华文明的显著符号。嫦娥三号和玉兔号成功在月球着陆并展开观测后,中国媒体的报道充分运用了嫦娥奔月神话。比如搜狐网用了“嫦娥飞天”“嫦娥当然是要奔月”“我是嫦娥姐姐的玉兔”“玉兔苏醒”等神话语汇。再如香港《大公报》对2018年嫦娥四号登陆月球背面计划的报道,标题是《“嫦娥”四号上重霄,广寒背面露真容》。这些叙述都是将探测器和月球车视为有生命的个体,并将其与神话连结,只有深谙嫦娥神话的读者方能领会其中韵味。这样的例子枚不胜举。嫦娥神话本身蕴藉着宇宙观和日月信仰的核心价值,千百年来被文人、哲人、艺人、宗教家不断重述,并且依托中秋节成为当代中国文化软实力的强力部分。
“登月”对当前人类文化的意义,甚至比未来登陆火星更为突显。因为月球本身一直是人类文化的核心部分,月亮一直参与着人类整个文明进程。日月神话之所以成为宇宙起源神话中最核心的母题,正是因为它们塑造了昼夜晨昏、规约着四季寒暑,并奠定了人类的宇宙观、时空观,激发了人类的信仰与想象力。月神神话并没有因为登月的实现而被摒弃,反而强化着人类的超越性和探索精神,指引人类走向未知的远方。
结语:神话重述中的科技传播
当代中国的科技传播,已经从“普及范式”走向“创新范式”,面向未来知识经济的发展,更需要推进“创新范式”的科技传播研究。科技传播并不是单纯地向公众灌输科学技术常识,而是重新塑造科学技术的社会意义。科技能够从工具层面影响日常生活,也能够融入社会进程、重塑日常生活。在神话传统中,技术因素从来不是单纯的工具和实证,而具有文化塑造力。比如用火神话、生食熟食神话、烟草神话、石油神信仰、汽车神信仰等这些特殊的神话样态,就是神话与科技融合而产生社会意义的例证。用赫尔曼·鲍辛格(Hermann Bausinger)的话说就是技术因素也具有自然性,技术世界也能作为“自然”的生活世界。
阿波罗计划、嫦娥工程并不是宇宙科技神话重述的偶然案例,比如中国的“北斗卫星导航”“天宫国际空间站”;美国2011年启动的系列火星探测计划分别用Artemis、Naiades等神话人物命名,此外还有火星探测器凤凰号;日本辉夜姬号月球探测器选取《竹取物语》中的奔月女神辉夜姬命名;俄罗斯天顶号运载火箭等等。这种例子在古代天文学中更多,比如古代欧洲的星座观测与命名、中国的二十八星宿观测与命名、古印度的星宿学、玛雅天文学等。
宇宙科技对宇宙的探问与数千年来宇宙起源神话的思索,本质上都是对人类超越地球之愿望的实践。嫦娥作为一个内涵丰富的神话符号,被月球探测活动赋予了新的功能与意义。互联网时代、数字时代的来临并不意味着神话的终结,反而为神话重述提供了新的语境。技术的进步并不意味着人类精神世界的丰满,反而带来新的文化挑战。神话传统中那些超越性、反抗性和求索精神,反而是当代社会所缺乏的。因此,“嫦娥探月工程”的神话重述,正是在现代科技传播中注入文明厚度和传统价值观的实践。
现代科学技术全方位塑造了现代生活方式,同时也与人类文化表达产生密切关联。“神话-科学”在技术高度发达的社会中不是对立的,反而是高度融合的。神话中有关自然、宇宙、生命、创造力的表述、实践与价值观,往往引领着现代科技探索的思考力和想象域。比如虚拟现实(VR)、增强现实(AR)的技术追求,并没有超出神话中变形、幻化、化生的思想文化范畴;克隆、基因技术也并未脱离生命起源神话、尸体化生神话的表达范畴;宇宙语言学(cosmic linguistics)与巴别塔类型的语言起源神话也共享着特定的思想资源。
神话中嫦娥奔月的场景最终要彰显的是生命的意义,是站在宇宙的高度审视生命的广度。当代嫦娥神话在月球探测活动中得到重述,正是因为“嫦娥奔月”神话是深深植根于中国人宇宙观、生命观的重大文化遗产。嫦娥身上所具备的超越性、变革性、生命力和创造力正好与当代宇宙科学的追求相契合。冲出地球、探问宇宙,一直是人类超越自身局限性的重要努力,这种深厚的文化根脉将在科技飞速进步的时代焕发出持久的文化影响力。
(原文发表于《民间文化论坛》2018年第2期;注释及参考文献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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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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