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庙与修道
假如我们在60年前步入赵堡镇,一定会惊讶于这个华北集镇拥有如此之多的庙宇。这是它作为一个市镇所独具的特征。当然,如果从人们的日常生活及其道德来看,它和陈家沟的一般家庭看不出有什么醒目的差别。在这一方面,葛兰言的提醒仍是有教益的:“所谓中国人的信仰有两三种或一种宗教的说法,是不正确的。”虽然各家的神灵谱系会多少有所不同,但从总体来看,两个村镇并没有实质性的不同,往往是释、道和祖先三者混杂在一起,如赵堡一户侯家同时供奉了四种:在供桌的中间供奉着“太白金星、程门元帅、程门老神、侯门老神之位”,这个神位的下方是佛陀的画像(它也处在中间位置),左边供奉着关帝像,右边则是财神画像,在财神像的下方又供奉着一张“北斗七星”,上写“七星镇宅平安符,镇平安”,并画有驱邪的神符。而郑钧家供奉的是“供奉天地全神、南海老师、观音老母、天官、齐天大圣、郑门宗师、先行官、红笔先生”,旁边的墙上张贴着财神画。在陈家沟的陈一华家中,供奉着“天地全神”。
因之,单从家庭生活不能解释两个村镇的差别,我们需要从整个宗教体系上来思考这个问题。唐豪曾讥讽那些尊奉张三丰为祖师的拳师陷入了一种“荒诞的、邪魔的、神秘的谬说”当中,单纯就此种现象而言,他并没有说错。但在我们看来,既然武艺不能被单纯视为一种生理性的技术,那么,在唐豪所谓的“谬说”背后,必定存在着武艺与宗教制度的关系。
图5赵堡镇村委会照壁上所绘地图
1.关帝庙;2.永安寺(南大寺);3.三官庙;4.三清庙;5.祖师庙;6.火神庙;7.广生祠;8.皂君堂;9.孙真庙;10.玉皇庙;11.老君台;12.广生祠;13.土地堂;14.玉皇庙;15.文昌宫;16.关帝堂;17.眼光堂;18.魁星阁;19.陈清平故居;20.和兆元故居;21.张敬芝故居;22.牛发虎故居;23.陈敬柏故居(在此只标注与本文内容有关的地点)
赵堡镇的庙宇有些毁于战火,但其中大部分毁于共产党政权成立之后,他们被冠以“封建迷信”的名义,拆毁一空。据说,在过去,赵堡镇最多曾拥有大大小小50多座庙宇(图5中的数字只标示出了其中的一部分)。有的庙已经重建起来,如佛教寺庙永安寺。但大多数遗址上都只剩下一些残砖断瓦。
在当地人的风水观念中,整个赵堡镇就像一只头朝南方的凤凰,而这只凤凰的身体是用五座大庙定位的。首先是坐落在镇中心的关帝庙,它曾是这里的商业中心地带,它被认为是凤腹。镇南边的三官庙是凤头,北边的孙真庙是凤尾,东西大街两端的祖师庙和三清庙则是两只翅膀。
除了这五座大庙外,还有一座南大寺,它位于大街的南边。其他的庙宇规模要小一些,如火神庙、皂君堂、广生祠、土地堂、老君庙、文昌宫、老君台、五道将军堂、眼光堂、关帝台、魁星阁等。值得注意的是,有的神灵有两座以上的庙宇,如关帝庙与关帝堂,玉皇庙在西北角和东北角各有一座,广生祠也有一大一小两座。它们不一定是根庙与子庙的关系,而似乎是以邻区或街区为崇拜单位的。
从全镇的范围来看,这个神灵体系是以朝廷祀典中的关帝为中心分布的,它居于支配地位,其他类型的神灵都位于它的周遭,其中以道教庙宇最为显眼。从更大的地域范围而言,温县实际上处在以武当山为发源地的道教文化带之内。在武当山一带,人们的方言实际上更接近河南,而不是湖北方言。这个文化区域以崇拜真武大帝的祖师庙为标志,从武当山向东,一直延伸到江苏徐州一带,向北则延伸到关中地区和山西中南部。
有些拳师可能比较热心于庙宇的建设与维护工作,碑刻大都不存,但我们目前可以确知,邢西怀和张应昌曾参与过两座庙宇的重建,其中后者的名字出现在最近发现的一通《重修五道将军堂碑记》上,而和庆喜门下的刘世英曾出家做过和尚。拳师们也常在寺庙中授艺或练拳,如郑伯英即在镇东端的广生祠中练拳。由于坟墓、碑刻等文物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我们已经无法知道拳师们在历史上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参与宗教活动,诚为一大憾事。不过,杜元化记下了他的老师任长春传给他的一首歌诀,其中能够看到赵堡镇拳术与宗教之关系的蛛丝马迹:
此拳何自来乎?有歌为证。歌曰:“太极之先,天地根源。老君设教,宓子真传。玉皇上帝,正坐当筵。帝君真武,列在两边。三界内外,亿万神仙。传与此术,教成神仙。”
不难看出,这首歌诀有着十分浓郁的道教风格,如果我们将它放入某部道教经书中,读者也不会感到有什么异常。我很疑心,它很可能是根据某一部道教经卷中的经文或者是一首道教徒在庙中演唱的经歌改编而成的。虽然它只列出了老君、尹喜(宓子)、玉皇上帝和帝君、真武等四五位主神,但这无疑是一个典型的道教神仙谱系,而太极拳术被视为“成仙”的一个门径,即任长春曾告诉杜元化的“乾坤颠倒颠”,也就是内丹修炼。
我们应该特别提到两座庙宇,永安寺和关帝庙。永安寺俗称“南大寺”,是一所佛教庙宇,陈清平就是在这里授拳的。但住在庙中的似乎并非全是和尚,云游的道士偶尔也会住在其中。据西安侯春秀的弟子的说法,牛发虎曾经跟随南大寺中的一位来自武当山的道士李续川学习过太极拳。赵堡镇上另有一个传说,牛发虎常在南大寺中一个大殿中练功,有一次他练累了,在庙中睡觉时,梦见哼哈二将传授给他拳术。在拳师们的记忆中,南大寺是一个经常出现的地方,可见它是一个相对固定的练武场所。它在2005年被重建起来,其中的一通石碑上也提到,“众多太极拳高手曾寄宿于寺”(“永安寺简介”碑)。
关帝庙坐落在赵堡镇的中心位置,陈清平的宅院就紧挨着这座庙的西侧,他有时也在其中授拳。一部描写陈式太极拳师历史的小说提到,陈清平在一座关帝庙中拜见张炎(彦),并向他学习枪法,这也许是有所依据的。不过,关帝庙也是有些拳师练“百日功”的场所。所谓“百日功”,是说当某个弟子的功夫已经有一定的成就,但尚未达到高级境界时,他的老师会将他关进关帝庙内,让他独自练习。他必须整天练习套路(“盘架”),只有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才能停下来,而饭菜由家人从窗户递进去。即使睡觉时也不能躺在床上,只能睡在一张长凳上,还要保持某种特殊的睡姿。这样,一旦从凳子上摔下来,就必须马上开始盘架。这种艰苦的练习要整整持续一百天。当然,这种描述是有所夸张的,无非表明“百日功”是非常艰苦的。
郑伯英就是这样成就功夫的。据说,当郑伯英走出庙后,说道:“我终于知道什么是太极拳了!”而郑悟清练过两次“百日功”,不过似乎是在家中练习的。显而易见,这十分类似于佛教和道教的修炼方法,的确,它有时候就直接称“闭关”。
这种训练其实是过去华北地区比较通行的一种方法,一般都在农闲的季节。陈家沟的有些人也会用这样的训练方法,如一位叫陈宝璩的拳师,他“练拳达到入迷的程度,有时甚至几十天不出家门,不分昼夜,累了就躺在长凳上略事休息,终于练出了精湛的技艺”。这显然也是“百日功”的方法。但他们并不是在寺庙中,而是在自己的家里,这与陈家沟“书房架”的称呼是正相对应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孙真庙(也称“孙神庙”),据说,第四代传人陈敬柏在这座庙的柏树林中与一位来自山东的拳师比武并将其打死,他也因过度劳累,怀抱着一棵柏树死去。他在家谱中的名字是“陈璂”,他是陈来朝的长子,他还有三个兄弟,因此,我推测他的字应该是“敬伯”(伯,是排行老大的意思),而有时候他也的确被记为“陈敬伯”,但更多的时候则写为“柏”(柏树)。这样看来,在陈敬柏的名字和孙真庙之间似乎建立了一种神秘的宗教性关联。
这种历史的宗教传统必定对赵堡拳师们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赵堡拳师特别强调他们的“道家”和“道教”特征。这体现在几个方面:
1.许多拳师都阅读道家经典,并用道家哲学来阐发太极拳术。这主要包括:《道德经》、《庄子》、《黄帝四经》、《阴符经》和《周易》等。虽然《周易》在学术史上主要被列为一种儒家经典,但这并不妨碍赵堡拳师们将它作为道家经典来对待。例如,郑悟清是在30多岁时跟随一位著名的风水师安伯开始学习《周易》的。显然,这种解读和运用经典的方式更近乎道教。他终生都在阅读,即便用一位专业人士的眼光来看,他的范围也极为广泛,如光是《奇门遁甲》这部书,他就曾搜集并比较了8个不同的版本。他将这种哲学的和宗教学的心得融入拳术修炼当中,这种爱好也影响了他的弟子们。当然,每个拳师在选择何种著作时会有自己的偏好。陈家沟并非没有人阅读这些经典,比如,据说陈王廷就是参照《黄庭经》而创造了太极拳的。但我们也看到,等到陈鑫撰写《太极拳图画讲义》等著作时,却是用一种相当正统的、士人眼光的儒家伦理观念来运用《周易》这部著作的。
2.他们也将拳术当作“内丹术”,强调太极拳作为一种延年益寿的途径,即“以武入道”。杜元化在其著作中,认为张三丰的拳术就是一种炼丹的方法:“三丰祖师亦非斤斤然以此拳名世,不过藉此为炼丹之术,使世人知炼斯术者,可以延年益寿,久之真能炼至纯阳,即可云仙。”
赵堡拳师们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进行着这种“炼丹术”的探讨工作。以郑悟清为例,他早年练习过一种《易筋经》,但这个版本将它“道家化”了,改称《华山老人秘授调气炼丹图注二十四式》,据说是他与济源县的神拳拳师交换来的。他还是一位《亳州老君碑》的专家,其碑文是一首由艰涩难解的、怪字写成的诗歌,每个字都有特定的含义,隐喻着内丹术的奥秘。他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传授给了一些弟子,他的一部分成果后来由他的三位孙子联名发表在《武当》杂志上。
从一部新发现的文献《太极秘术》来看,赵堡拳师们对内丹术的追求的确并不是20世纪才有的传统(王柏青《太极秘术》)。这部著作收录了从蒋发、邢西怀、张楚臣到王柏青的文章,其中充满了大量道教内丹术修炼的术语,在王柏青的一篇诗歌体裁的文章中,甚至没有提到拳术,全是他本人练习内丹术的体验。如果这部著作可信的话(我个人倾向于它是可靠的),那么,它表明赵堡镇太极拳在早期可能的确与“道门”有着比较深厚的关系,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两者逐渐分离了。实际上,据陈家沟的某些拳师讲,他们的太极拳在更早的时候也有内丹修炼的方法,只不过后来失传了,但“运丹田”仍然是陈氏太极拳的核心技术,在陈鑫的拳谱中也不乏“玄中玄”之类的道家术语。由于这部著作的重新发现,赵堡拳师们惊喜不已,纷纷在自己的著作和拳术实践中加以阐发。
3.在尊崇张三丰为始祖的同时,赵堡拳师不但重读、书写关于他的历史,很多文章都在《武当》杂志上发表,也积极参与到“武当内家拳”的重建工作当中。而《武当》杂志社也将赵堡太极拳视为张三丰内家拳派的主要流派之一。
在许多方面,赵堡拳师都与其他尊崇“武当派”和张三丰的群体或个人形成了互相支持的关系。如著名的“武当派”拳师李天骥不但认可了赵堡太极拳的谱系,他还在1987年应郑悟清弟子们的邀请,为郑悟清的墓碑题写了横额“发扬武当精华”。郑悟清是温县惟一一位未经火化而土葬的拳师,而他的坟墓也是目前赵堡镇上唯一一座经过温县政府批准保留下来的有形坟墓,它已经成为郑悟清小架太极拳传人们的朝圣之地,外地的后辈弟子到赵堡时,都会到他的墓前祭拜。
在几年前发生的一个事件,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赵堡拳师与官方机构存在着一定的冲突。
2005年4月,《武当》杂志社和武当山武当拳法研究会发布了一份“公告”,决定于当年10月在武当山上召开“首届武当赵堡太极拳联谊会”,将赵堡镇太极拳列为“武当内家拳派的重要拳系,是武当北派太极拳的重要源头,上承张三丰、王宗岳。”这份公告中还将赵堡镇的村级官员如吴金增(村委会书记)和几位拳师如郑钧等人列为“组委会”的委员。而当温县政府知道此事后,立刻以民政局合法管理社团组织的名义,派人口头通知他们不得参加这次大会。吴金增与另一位和式太极拳的拳师只好发表了一份公开信,声称组委会并没有征得他们本人的同意,就擅自将他们列为委员,因此他们拒绝出席大会。但郑钧最终还是顶住了压力,出席了这次大会。
在这个事件中,确实存在着某种经济利益之争,在劝阻赵堡镇的拳师们时,据说官员们提出的一种理由是,“我们是河南人,为什么要跑去帮湖北人打品牌?”这种市场逻辑显然是当前中国社会的主导理念之一,但这并没有说服那些坚持自身传统的拳师,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他们走向了朝圣之路。对于赵堡太极拳师,“武当”这座远方的山脉与赵堡镇郑悟清墓碑上的“武当”两字一样,是一个神圣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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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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