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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丙祥]祖业与隐修——关于河南两个太极拳流派之谱系的研究
  作者:赵丙祥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18-02-05 | 点击数:19151
 

摘要:围绕着太极拳流派传承谱系,河南陈家沟和赵堡镇在艺祖体认与崇拜等方面发生了长达一个世纪的“正宗”之争。当陈家沟通过宗族模式达成与国家权力的沟通时,赵堡人则走向“过去”,通过“武当山”的神庙体系和宗教信仰来界定他们与皇权的关系模式。显然,必须考察这两个村镇的社会制度和宗教体系,结合对其中潜藏的国家政治与民间传统的不同观念的分析,才能更好地理解两地拳师对其传承谱系的绘制现象。

关键词:祖业;隐修;太极拳;谱系;陈家沟;赵堡镇

作者简介:赵丙祥,中国政法大学社会学院教授。


  1930年冬天,唐豪,一位著名的律师,时任南京中央国术馆的编审处处长,前往河南温县陈家沟村考察太极拳。在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之后,他写出了《少林与太极》等一系列著作。唐豪开宗明义地宣称要破除张三丰为太极拳始祖的神话,“张三丰之历史,完全出于层累地编造而成。今取古今各家所言,按其年代之先后,排比而探索之,一望即知其为假托附会。”

  当他认为已经彻底破除了武术界的“神话”和“迷信”时,那些“假托附会”的人却很愤怒。据说,国术馆的有些拳师打算给他一个教训。在另外两位拳师的斡旋下,他才免于这场身体暴力,但不得不向国术馆提出了辞呈。看起来,那些捍卫“神话”的人赢得了胜利。而在编审处,接替他的职位的姜容樵又恰好是一位捍卫“武当派”的著名拳师。

  在更早一些的时候,陈家沟文人陈鑫也开始编纂工作,他撰写了《太极拳图画讲义》、《陈氏家乘》等著作,提出了太极拳是陈氏始祖陈卜所创。他显然是在外界的某些影响下开始写作的,那时,由陈家沟传出的杨式太极拳早已风行全国。

  不过,他们都面临着一个共同的难题。在距陈家沟大约5华里的赵堡镇上,也流传着太极拳,称“赵堡架”。该镇的拳师并不认可陈鑫和唐豪的观点,而认为太极拳是湖北武当山的道士张三丰创立并传承下来的。赵堡镇太极拳的一位传人杜元化(时任河南开封国术馆教习),在1935年出版了《太极拳正宗》,他根据师辈的口传,坚持了张三丰为艺祖的观点。

  这场“笔墨官司”一直打到了今天。到2004年,它终于变成了一场真正的官司。2004年7月,河南省沁阳市的一位梅花拳师张杰,在《武当》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指责赵堡镇“和式太极拳”的传人和有禄“欺师灭祖,投降陈氏”。后者在《和式太极拳谱》中仅仅将他祖传的太极拳追溯到陈清平,没有谈到陈清平的师承,而陈清平恰好是陈氏家族的成员。和有禄随即向法院提起诉讼,认为张杰侵害了他的名誉权。张杰最终败诉了,他和《武当》杂志社被判决向和有禄道歉并做出赔偿。这个案件后来被称为“太极拳名誉侵权第一案”。

  这桩官司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在2009年7-8月间访问了赵堡镇、陈家沟等地。不可否认,这场官司背后涉及到市场利益之争,但这种经济最大化逻辑却不能解释整个事件。张杰不是本地人,他也不是太极拳的传人。陈家沟人也没有直接介入。这正如克里福德·格尔兹提醒我们的那样:“我们在村落里研究,但并不研究村落。”毋宁说,我们要考察的是两个流派在一个世纪以来的正宗之争中显露出来的“意识形态”,以及它们彼此间形成的历史性和现实性的关联。在某种程度上,它们早已超越了村落社会。

两个艺祖

  那些80年前的中央国术馆拳师当初在唐豪面前赢得的胜利只是暂时的,唐豪的观点最终得到了官方的认可。这种格局在陈家沟和赵堡镇也是一样,无论在国家话语中的地位,还是从当地练习者的数量来看,陈式太极拳都占有绝对的优势。

  陈式太极拳在20世纪初就名闻全国,而直到20世纪末,除了西安、温县及其周边地区,赵堡太极拳仍少为外界所知,人们一般认为它是由陈式新架演变而来,称“赵堡架”或“赵堡街架”。除在赵堡镇外,它主要从1940年代起在西安流传,起了重要作用的是郑伯英、郑悟清以及侯春秀等人。受其他流派的影响,郑伯英等人从1952年起称“和式太极拳”,也称“和家拳”、“和家太极拳”或“赵堡镇太极拳”,“赵堡架”或“赵堡街架”的说法也一直使用。“赵堡太极拳”的称呼是1984年才开始改用的。

  这涉及到陈清平这个关键人物,他的身份和拳架一直是争论的焦点。陈家沟人曾认为,他是从陈家沟入赘到赵堡的。他的老师是陈家沟的陈有本(也是他的族叔),后者创了“新架”(称“略”)。陈清平又在此基础上创立了“赵堡架”(称“圈”),即是后来的赵堡太极拳。他是一位继往开来的宗师,他的弟子纷纷演变出一些支派,如代理架、武氏架、忽雷架等。不过,据赵堡近年发现的墓志,其父辈一代就已经迁居赵堡,陈清平娶了三房夫人,并非入赘。赵堡人认为,他的老师是张彦。陈鑫的弟子陈子明承认也承认了这一点,当年,陈子明在南京授拳期间结识了唐豪,并带领唐豪前往陈家沟考察。

  在1908年,陈鑫将太极拳上溯到陈氏始祖陈卜,“我始祖讳卜,耕读之余,而以阴阳开合运动周身者,教子孙以消磨饮食之法,理根太极,故名太极拳。”但在1928年的一个写本中,他又不确定地说,陈家拳法似乎有着更久远的历史,“陈氏之拳不知仿自何人,自陈氏迁温带下就有太极拳。”以陈王廷为太极拳始祖的观点不是陈鑫提出的,而是唐豪依据陈王廷的一首遗词而提出的,而这个结论后来居上,并被陈家沟人和外界普遍接受了。

  不过,在陈鑫提出他的观点之前,陈家沟村人却认为陈氏家族的拳法是由一个蒋姓之人传入的。陈鑫对此很不满意,他专门写了一篇“辨拳论”,告诫村人不可如此说:

  前明有父女从云南至山西,住汾州府小王庄,将拳棒传与王氏。河南温东刘村蒋姓得其传,人称“仆夫”。此事容或有之。至言陈氏拳法得于蒋氏,非也。陈氏之拳不知仿自何人,自陈氏迁温带下,就有太极拳。后攻此艺者,代不乏人,如明之奏廷,清之敬柏,季□,好手不可胜数。后有赵堡邢西怀、张宗禹,又后陈清平、牛发虎,皆称名手。陈必显不摸原由,谓学于蒋氏,大为背谬。

  这位“蒋氏”即是赵堡人所说的蒋发。不过,这种说法在今天的陈家沟已经听不到了。在太极拳祖祠中,竖立着一通“太极拳流派衍变示意图”石碑,展现了“天下太极出陈沟”:

图1:太极拳流派衍变示意图(碑在陈家沟太极拳祖祠)

  赵堡人认为他们的始祖是蒋发,而他的老师是山西人王林桢(王宗岳):

  据闻,王老夫子学拳于云游道人……蒋老夫子学成之后,归家之时,王老夫子嘱曰:“汝归家,此术不可妄传,并非不传,不得其人不传,果得其人,必尽情以教之。倘得人不传,如同绝嗣,能广其传更好。”归家之后……蒋老夫子……以此术传之(邢喜怀)……邢喜怀……又尽情授给之(张楚臣)……张楚臣……将此处全盘授之(陈敬柏)。其后,陈先生欲扩张此术,广收门徒至八百人……能统其道者,唯张宗愚先生一人。其后传给其孙张先生彦,先生又传给陈先生清平。清平先生传给其子景阳及本镇少师张应昌、和兆元、牛发虎、李景颜、李作智、任长春、张敬芝。

  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又说,“今世皆说是三丰所传,亦犹余敝处多说是蒋老夫子所传,又犹现在余敝处说是清平老师所传。然此皆非无嵇(稽)之言。”看起来,当时在赵堡、陈家沟一带似乎尚未流传张三丰为太极拳始祖的说法。但我们尚不能肯定。当我询问郑悟清的一位弟子时,他说,郑悟清当年确曾说过赵堡镇太极拳是“武当短打”。这也在赵堡拳之外的一位天津传人喻承镛那里得到了旁证。他于1960年代从一位陕西人岳绍羲学了一套“武当真传正宗太极”,后者还给他写了一个谱系传承表,前5位传人与赵堡镇口传的谱系是基本一致的但无论如何,在目前,赵堡人是普遍认同张三丰为太极拳始祖的,而其直系艺祖则是蒋发。

  在“赵堡太极拳总会”的墙壁上悬挂的“赵堡太极拳源流传承图”如下:

图2:赵堡太极拳源流传承图(黑体为赵堡镇居民)

  实际上,赵堡传人并不认为这个谱系是完全准确的。他们认为,陈家沟的太极拳也是蒋发所传。陈敬柏也曾将太极拳偷传给陈家沟,这叫做“赵堡两传陈家沟”。由于陈式太极拳的“势力”远远超过赵堡,为了避免纠纷,这个谱系才没有将陈式太极拳列入。这个说法不是没有问题。陈敬柏如果想将太极拳教给陈家沟的族人,实际上根本没有必要“偷传”。

  在过去,很多拳师都跟着好几位老师学过,时间越往前推,这种多师的现象就越是普遍。如两地争议最大的陈清平,陈家沟认为他是陈有本的弟子,而赵堡人则将他列在张彦门下。这两个说法应该都是有依据的。据陈家沟的一位老师告诉我,杨福魁(露禅)后来也跟陈清平学过拳。再如李景颜,起初随陈有伦学拳,但据说后者不想教给他真功夫,李景颜于是转投到陈清平门下。任长春先随季珄、仲珄兄弟学拳,因他曾在季珄家当长工,而赵堡人则视他为陈清平的弟子。

  在陈家沟,这种情况也比比皆是。如,陈伯先“幼随父,后受教于子明、照旭、照丕诸名师,更得陈鑫嫡传弟子陈克忠亲炙”(“陈氏太极拳名师陈伯先暨夫人墓志铭”);陈立清先后跟随十六世祖陈德禄、其父陈鸿烈学拳,又得到陈鑫、陈椿元、陈发科、陈克忠、陈照丕等言传身教,还跟随她的一位表叔耿占彪学过器械,但在《太极拳名人传递表》中,陈立清是列在其父陈鸿烈名下的。

  当然,这不是说在过去根本就不存在严格的师徒关系。尽管可以跟多个老师学拳,但必定会有一个或两个拳师是主要的指导者,他们一般被称为“老师”。在逢年过节时,学生也会提一些礼物或粮食送给老师,在平日也会帮老师干一些农活或帮工,大都是不计报酬的。

  但大约从1980年代开始,从前那种交叉性的师徒关系开始逐渐演变成一种单系的,在某种程度上,同时跟随几个老师学拳甚至是一种“禁忌”。其中的原因很复杂,很可能与共产党政权成立之后的政治压力有关:除了对自己的子女和近亲,很多老拳师已经不敢公开传授拳术,他们都只在非常有限的范围之内传授拳艺。即是说,此时的师徒关系实际上被压缩为一种亲属关系。等到1980年代,即便这种外界压力开始减轻,赵堡镇的有些拳师收徒时,除了亲戚、朋友或弟子介绍以外,往往还要求学者从其居住地如村委会开一张证明信,以保证他在政治和道德方面没有问题。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当然,拳师们现在已经不再要求证明信了。

  目前我们在赵堡和陈家沟看到的现状是:一方面,市场逻辑已经渗入了拳师群体,如陈家沟有几十个太极拳研究会和武术学校,赵堡拳师们也通过各自的渠道授艺,其关系往往用“教练—学员”,“老师-学生”等词汇来表示,这些拳师和研究会通常都不相来往;另一方面,那些不愿屈从于市场的拳师十分看重师徒间的道德和孝道,这种亲密性往往用“师父-弟子”来表示,有“师徒如父子”或“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之类的说法。这并非纯粹是比喻。在很多时候,这种师徒感情会真的如同父子那样。

  严格的一师一徒关系是在外来的影响下才确立起来的。这种关系被反射到历史之中。赵堡历史上的师徒关系被描述为历代都是单传的和秘传的。但这与实际情况是有出入的。如杜元化说,“陈敬柏广传800人”,但当时赵堡镇最多不会超过5000人,这个夸大的数字无非表明传人众多而已。当然,这不排除有的老师确实会将拳艺或心法秘密传给某个亲密的或有天分的学生(如陈鑫传陈克忠),但这与单传和秘传是两回事情。还有一种说法是“拳不出村”,而喻承镛提供的谱系表明,赵堡拳师至迟从清代乾隆年间就已经开始向其他地方的人传授了。

  在充分考虑到1949年以来的政治情势和经济转型的同时,陈家沟和赵堡镇分别以陈王廷和张三丰—王宗岳—蒋发为艺祖的做法并不能仅仅归于外来的影响。有一种制度和观念上的历史传统仍然在起着作用。从历史的“真相”来说,我们恐怕不能轻易地否认这两份谱系的真实性,并不存在哪一个谱系更为“真实”的问题,但在它的真实性背后,同样潜含着现实的虚构。在这个意义上,当它们先后被制作出来时,它本身就是一个当前的社会关系的缩影。我们在比较这两个谱系时应充分考虑到这一点。不过,在此我将自己的分析限制在人类学的“亲属制度”范围之内,将之视为新中国的亲属制度的一次反向扩张。为了更好地解释这两份谱系的社会学奥秘,我们必须考察这两个村落的社会制度和宗教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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