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冰玉堂:作为自梳女生命空间的解析
上文对冰玉堂的建筑空间格局和历史发展演变做了梳理和阐释,接下来将对冰玉堂作为自梳女生命空间的文化意义展开分析,从不同维度来揭示冰玉堂所承载的厚重历史内涵及其独有的象征意义。
(一)自梳女的“养老之家”与“终老之所”
冰玉堂的修建初衷为建“安老院”,以备自梳女年迈之时有个养老之家。但冰玉堂的养老功能并不能完全解决自梳女对于终老之所的忧患,受旧时传统思想的影响,她们认为死后必须要有归宿,否则会成为孤魂野鬼,所以她们都要寻一个家,在没有继嗣者的情况下,树立灵牌,以期死后仍然有人对其追思。
旧时自梳女死后的供养问题有两种解决方式。一是找个夫家于名义上嫁入,举行结婚仪式,但并不真正落入夫家,不过死后可以葬在夫家的祖坟,得到终老之所,其神主牌也可以放在夫家的宗祠里受人供奉。这种做法需要自梳女为夫家提供金钱,这意味着对自梳女财产积累的分割。二是自梳女聚在一起建立终老之所,互相照顾和扶持,有姐妹过世就为其送终,并且在终老之所姑婆屋里祭拜自梳女的牌位,因而才有在冰玉堂中设灵牌的形式。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自梳女在同意将冰玉堂交给社区政府管理后,仍然提出自己管理堂中牌位。
从冰玉堂的历史发展演变过程来看,自梳女以前不能在亲戚家中过世,只好相约在冰玉堂互相照顾和送终,冰玉堂既是她们的故居,也是她们的养老之家和临终之所。此后,随着冰玉堂成为她们的聚会场所,自梳女们一同在那里缅怀逝去的伙伴和过去的生活,彼此提供精神慰藉。她们虽然不再居于冰玉堂内,但堂内依然摆放她们的牌位,供奉香火,冰玉堂终将是她们离开人世之后的“终老之所”。
(二)自梳女的群体认同空间
自梳女这一群体与一般村民的最大区别在于她们较少被俗事所扰,追求的是生活质量和精神享受。“她们思想觉悟高,非常超前:她们同龄人都做爷爷奶奶了,要帮忙子女带孙子、孙女,非常辛苦;而自梳女们不会,她们平时聚在一起喝咖啡、聊天,到点了回家吃饭,有节日就聚在一起吃饭,AA制!”,报道人老张笑着和我说。
年纪最大的五姑太保有很多在新加坡养成的生活习惯,如喝咖啡、吃咖喱;三姑太虽然没去过新加坡,但也在其他姑太的影响下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品着姑太冲好的咖啡,吃着二姑太的侄女从新加坡带回的椰蓉点心,还有街坊邻居送来的绿豆汤,这让在当地做调研的我们真切地感受到这是一个由亲情和乡情编织成的温情小团体。姑太们聚在一起喝咖啡、打牌,回忆以前在南洋的故事,冰玉堂成为凝聚自梳女群体的粘合剂。
另一位冰玉堂的常客被大家称为嫂嫂。嫂嫂的大姑也是自梳女,她记得大姑有一个枕头,上面绣着:“人在南洋心在家,从前姐妹一枝花,意报同群长挂念,未知何日转中华。”嫂嫂看过后就一直记在心上。自梳女们在南洋时常常相聚,生活上互相照顾,帮忙往家里带东西,晚年回到家乡也常到冰玉堂聚会和祭拜,冰玉堂由此成为自梳女的象征,也成为她们延续生活方式和塑造群体认同的社会空间。通过相聚和话语交流,她们在这个属于自己的共享空间里寻找共鸣,塑造和重续共同体,延续对于生命经验的共同体验,延展和更新共同体的群体意识。
冰玉堂对于凝聚尚在人世的自梳女具有关键作用。六姑太常对我们感叹:“我们是第三代自梳女,是最后一代了。”同代人的文化性情是由他们对某一独特历史事件的体验塑造的,姑太们常聚在一起聊天,有的姑太虽然没有去过新加坡,但她们有着关于自梳的共同记忆,并且在其他姑太影响下对在新加坡的那段历史同样侃侃而谈。冰玉堂凝聚姑太们的情谊,并作为一个集体空间实现了知识的流转和贮存。
除却冰玉堂,广东还保存有很多姑婆屋,但与其他地区的自梳女相比,本文关注的沙头社区的自梳女似乎有着更好的生活境遇和精神状态。如西樵的自梳女,她们年轻时为家庭和社区奉献很多,但晚年却因没有陪伴和照料而境况凄凉。相比之下,在冰玉堂的组织和庇护下,沙头自梳女的生活境况要好得多。冰玉堂凝聚了自梳女,使得她们以群体的形象参与社区生活,获取社会支持。冰玉堂的存在使得沙头自梳女紧密联系、互相帮助,有助于她们晚年在更大图景中赢取国家、政府和社区的支持,进而为社区奉献一份夕阳之力,在保持自身独立的同时借用更多的社会资本,在与各种社会力量的博弈和共谋中彰显自梳女群体的价值。
(三)自梳女的体验记忆与地方文化重构
自梳女们告老还乡后,依然心系父老乡亲的福泽与发展,虽因年迈无力从事更多具体事务,但听闻冰玉堂的开放可能为生于斯长于斯的村民带来更多生存机遇,便勇敢选择打开冰玉堂的大门,欢迎好奇的观光者光顾这片原本孤寂与空灵的会堂。自身分饰两角,既作为即将远去的“活宝”和艺术品供游人参观,同时亦敞开心扉,把冰玉堂建筑的由来和自己当年自梳的酸甜苦辣与外人分享。冰玉堂的开放提升了当地的知名度,吸引了更多游客,社区父老乡亲因此受益,冰玉堂也因为有了游客的参与而使生命得以延展。作为冰玉堂的接管人,当地政府委托李小龙乐园来经营冰玉堂,经营方将冰玉堂打造为当地特有的文化品牌,积极向外宣扬,实现了地方文化保护与旅游事业发展齐头并进的管理模式和运行方式。
景军论及孔家人通过历史的透镜考察他们自己的生活和孔庙的意涵,努力使庙宇和自己社区形成历史感。孔家人不仅通过思考他们的历史,而是通过主动地记录这些历史、将口述故事代代相传、编写众多的族谱、刻写庙宇的对联、撰写纪念性的匾额、制作灵牌、完成纪念性的宗教仪式等方式,主动产生出一种历史意识。桑格瑞也认为,历史意识的生产,主要基于人们对记忆的建构。姑太们不仅在冰玉堂里相互追忆往事,也跟来冰玉堂参观的游客讲述她们曾经在南洋打工的故事。而地方政府对自梳女群体十分关注,试图将她们当做文化资源整合到当地旅游业的开发中来。姑太们渐离人世以后,政府和地方社区通过博物馆、展览厅的形式,用照片、器物来继续延续历史记忆,这也是地方社区对于社区独特历史的存续和建构。如哈布瓦赫所强调的那样,集体记忆在本质上是立足现在而对过去的一种重构。在自梳女与政府、社区、村民的共同追求下,冰玉堂被作为文化产业来经营,冰玉堂的重建和对外开放也成为当地文化象征资本的运作方式之一。自梳女在故事的讲述中强化了其社区认同感,更好地实现了她们与地方社会的连接。需要指出的是,村民、政府以及自梳女之间既有“合作”的一面,也存在行为初衷的“背离”——政府为了旅游开发、村民为了赚钱、自梳女为了自己这一群体为后人所铭记,虽然就目前而言,初衷的背离并不妨碍三方通力合作,各取所需,但随着资本的扩张,未来或许会有新的分歧。
大部分自梳女长期在国外打工,很早就加入了他国国籍,回到祖国后,按照现行国家政策,自梳女既无大量投资本金,也无高端技术,因而无法享受国内公民最普通的社保医疗待遇。然而,顺德区公安局根据自梳女的现实情况,鉴于她们多年来对社会的贡献和文化影响,尤其是对自梳女群体发自内心的尊重,均安镇政府一直向上级部门详细陈述并递交申请。上级部门多次派员调查,最终特批十四位自梳女恢复中国国籍,并给她们办理了医疗保险,国籍重新给予的证明复印件也被作为展览品陈列于冰玉堂二楼。此外,沙头村村委每年敬老节都会邀请90岁以上的高龄老人及其家人和朋友聚餐,感谢这些老人为当地做出的贡献,自梳女群体也在被邀请之列,这也反映出自梳女与地方社区的融洽关系。
在离冰玉堂不远的鹤峰社区还有一座祭拜姑太的建筑,人称仙娘庙,那里也存有一些已逝姑太的牌位。与冰玉堂不同的是,仙娘庙不具备姑太们聚会及休闲居所的功能,而仅仅是祭拜祖先的庙宇,一般只有姑婆去那里。从冰玉堂和仙娘庙的比较中,也可以看出冰玉堂与社区的紧密连接和高度整合的特质,即冰玉堂成为了凝结自梳女历史记忆的纽带,这是其他姑婆屋所不具备的。
(四)自梳女美德传承的媒介
历史流变中的每一代自梳女都各具特色,但她们共同拥有敢于开创、爱护家人、勤俭持家、乐于分享和无私付出等美德。在道德意义上,自梳女不仅是沙头村民自豪向外人道之的传奇,也成为沙头村村民教育后辈子孙乐于援引的楷模形象。当地村民对村里自梳女的存在大都引以为豪,如和姑太们成为好朋友的老张便评价姑太是“活宝”;冰玉堂所在镇的书记也说:“她们回来,村里人都当她们是自己人。”这与作为外来者的我们在访谈中的感受不谋而合。
自梳女的美德首先是自强和独立。自梳女年轻时的独立自然不用赘述,即便上了年纪跟侄子、侄孙住在一起,她们的经济开销依然相对独立,靠以前工作的积蓄养活自己,并不依赖他人。十二姑太九十多岁了,当我问及谁照顾她时,她说“我自己照顾自己”。的确,和一般老人相比,她们生活上更为自立,并不像其他老人那般依赖小辈的照顾。其次是自梳女乐于助人、乐于分享,她们与乡民社会结合紧密,愿意为家庭、社区付出,受到乡亲们的爱戴。再者是自梳女的精神气质,村里人说,“她们年轻时辫子梳得滑溜溜的,落落大方,年长了依然把自己当做年轻姑娘来收拾,保留着年轻姑娘的心态,要做漂亮的老太太”。年迈的姑太们虽然没有年轻姑娘的青春和活力,但岁月沉淀在她们身上的是娴静和宽广,也向外传递着一种积极正面的生活方式。
自梳女的不婚与其说是对传统婚姻家庭的反抗,不如说是在原生家庭维系与个体精神独立追求两者间的平衡和权宜,是人类创造的美德形式之一。女企业家等外人的投资捐款也反映出自梳女群体以外的社会,对这承载着诸种美德的建筑实体的注重,试图将冰玉堂作为一扇窗户,让更多的人了解自梳女曾有的生活方式,宣扬自梳女的美德与精神。也正是基于此,自梳女作为一个自组织在更大层面上跟国家和政府交织在一起,而冰玉堂这一历史遗产正成为美德的延续方式,人们在冰玉堂里讨论和缅怀那段历史;冰玉堂实现了美德的贮存和流转,让众人在缅怀、祭奠和守望中实现了历史与当下的连接。就此意义而言,冰玉堂成为承载众人对于勤劳、独立、自强、乐善好施等美德的期许和向往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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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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