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宝钗因是外姓客人,常在上座。自四十九回宝琴来了,情况便有不同。第五十三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贾母躺在榻上:
将自己这一席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只算他四人是跟着贾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之妻;西边一路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姊妹等。
宝琴与宝、黛同坐,宝钗只序于众姐妹之首。作者犹怕读者粗心,特意提点说,“只算他四人是跟着贾母坐”。紧接着第五十四回,大家并拢桌子,另添果馔,贾母亲自分派座位。三张桌子,面南上座的是薛姨妈、李婶两位外客,贾母自己坐了东桌,带着宝琴、黛玉、湘云,而宝钗等姐妹只在西首坐。薛家两姐妹,只一人留在上首,怪道宝钗与宝琴开玩笑说:“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这话里几分玩笑,几分真心,令人揣摩。
屈指算来,陪贾母上座的,唯宝、黛最多。贾母疼爱宝玉、喜欢凤姐,书中多有正面描写,对黛玉的宠爱,往往是侧面烘托。座位的安排,即是一瞥。作者只详写座次,女孩儿们在府中的处境自有体现。
宴饮座次微调,也时有可思之处。第四十回贾母吃过早饭,又带着族中女众在缀锦阁下吃酒听戏,这次按了宝玉的意思,并不设席:
上面二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一椅一几。东边是刘姥姥,刘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边便是史湘云,第二便是宝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宝玉在末。
既然一人一桌,便不必围坐。西边若以齿序,应是宝钗、黛玉、湘云,这是给湘云还席,因此湘云坐了西首第一。宝玉不在姐妹列中,敬陪末座。依次写来,一丝不乱。
更有意思的是第五十四回,元宵节阖家围坐,宝玉下座敬酒,偏黛玉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这时凤姐忽然说:“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回说没有吃冷酒,凤姐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凤姐这答话,引起读者无限遐想。有人认为,宝黛动作过于放肆,贾母因此不太喜欢,后文大批才子佳人话本,意在于此。这只怕是想得太多。宝黛自幼一处长大,多有不避嫌疑之处,贾母自己见惯,何至于区区半盏残酒,便在客人面前大发起感慨来。
俞平伯论红楼梦
不过,当时薛姨妈、李婶等外客,邢、王二夫人俱在座。宝黛间这亲密过于他人的小小细节,也许确实引起了不大不小的冷场。这一回里,还有不少旁证。凤姐“白嘱咐”宝玉别喝冷酒,像是赶着打岔,转移大家注意力。贾母说才子佳人故事荒诞,“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薛姨妈让凤姐在外人面前收敛些,凤姐回说:“外头的只有一位珍大爷。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连在一起看,似乎皆非无的放矢,倒像是有意开解。席上欢声笑语如旧,气氛却多少有些微妙。
宝玉敬酒前,宝、黛、湘、琴四人跟着贾母坐,随后挪进暖阁重开宴,座位便稍有调整:
贾母便说:“这都不要拘礼,只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
阖家宴饮,宝玉总跟着贾母上座,很少与王夫人同坐。此时贾母特意遣他与母亲同坐,是无心之举,还是为了稍稍化解之前的尴尬,对王夫人略作安抚,似也颇值推敲。
与《史记》一样,《红楼梦》写座次,也是为了生动。第六十二回写探春给宝琴、宝玉、岫烟、平儿四人过生日,开了小宴:
终究让宝琴、岫烟二人在上,平儿面西坐,宝玉面东坐。探春又接了鸳鸯来,二人并肩对面相陪。西边一桌,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依序,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钏儿二人打横。三桌上,尤氏、李纨又拉了袭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围坐。
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其余座位大概都明白,只西边一桌有七位姑娘,如何围坐,需要动一点脑筋。仔细推求,应是宝钗第一、黛玉第二,两人面南而坐,湘云在桌东、面西,迎春、惜春姐妹挤在桌西、面东,香菱、玉钏儿面北,香菱又在东首。湘云挨着香菱。如此,下文湘云悄悄拉香菱教她射覆的情节,才有着落;东席上宝玉居西首,西席上湘云居东首,别人射覆时,湘云和宝玉能划起拳来,也正因相隔之近。座位已定,此后射覆、划拳诸戏,红飞翠舞,玉动珠摇,闭目可见。俞平伯先生谈《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的座次,钩沉发微,更是一篇绝妙文字。第五十三回写贾家开宗祠祭祖,其典礼方位,也颇有趣味,只是此处不能细述了。
《红楼梦》叙儿女情长,不讲家国大事,曹雪芹不厌其烦,细细讲究诸人座次,倒遥遥地呼应着《史记》笔意。至于他本人是否有向司马迁致敬的意味,便只能存在于读者的想象之中了。
(文章刊于《读书》2017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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