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则哈萨克族乃蛮部的族源神话传说。它接近于上述《突厥狼始祖传说》。其中依旧出现部落战争,一人幸免于难,但手脚被剁掉,遗弃于荒野,母狼救助,并与之交合,子孙繁育,濒临灭绝的部族再生等神话传说母题。只是《突厥狼始祖传说》等突厥语族民族狼始祖神话传说中的被弃孤儿,这里却变成了老巴特尔。当然,母狼与老巴特尔共同生活并生下乃蛮人始祖的峭壁岩穴—“额尔捷涅·孔”与《突厥狼始祖传说》中的“符离之窟”相对应。但两者之间的差异非常明显,后者极其简略,未见穴内“平壤茂草”等内容。之所以发生这些变化,有缘于时代的演进以及人们神话观念的淡化,随着人们受所处环境影响,对大自然更加了解,思想观念愈具现实,已经不再相信“穴内有平壤茂草,周回数百里,四面俱山”的幻梦境界。但可以看得出,“额尔捷涅·孔”和《突厥狼始祖传说》中的“符离之窟”是来源于同一个神话传说原型。
总之,从古代到近现代突厥语族民族中普遍流行狼始祖神话传说,其中都以相互间稍有差异的手法描述“符离之窟”。这些“窟”为突厥语族民族先祖之“所生之窟”。而有的文献记载的神话传说只提其名而不详细描写。如唐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记载了这样一则传说,且称《突厥之先与海神女》:
“突厥之先曰射摩舍利海神,神在阿史德窟西。射摩有神异,海神女每日暮,以白鹿迎射摩入海,至明送出,经数十年。后部落将大猎,至夜中,海神女谓射摩曰:‘明日猎时,尔上代所生之窟,当有金角白鹿出,尔若射中此鹿,毕形与吾来往,或射不中,即缘绝矣。’至明入围,果所生窟中有金角白鹿起,射摩遣其左右固其围,将跳出围,遂杀之。射摩怒,遂手斩呵(造字:口尔)首领,仍誓之曰:‘自杀此之后,须人祭天。’即取呵(造字:口尔)部落子孙斩之以祭也。至今,突厥以人祭纛,常取呵(造字:口尔)部落用之。射摩既斩呵(造字:口尔),至暮还,海神女报射摩曰:‘尔手斩人,血气腥秽。’因缘绝矣。”
该传说中的“阿史德窟”、“上代所生窟”和“所生窟”同指一“窟”也。换言之,“阿史德窟”就是突厥人“上代所生之窟”。此处所谓“突厥之先”,当指阿史那氏而言。而所谓突厥“上代所生之窟”无疑是指《周书》、《北史》所载“突厥狼始祖传说”中的牝狼生突厥始祖之“洞穴”。射摩舍利为阿史那氏的后人。那么,阿史那氏后人居然以阿史德窟作为“上代所生之窟”。我们根据前人的研究成果为基础,可以这样解释:突厥人的先世阿史那氏传说即“突厥狼始祖传说”可能保留着对母系时代的片断回忆,它表明阿史那部和阿史德部确实都是十分古老的突厥部族;当突厥人尚处于从史前时代跨入文明社会门槛之时,两者之间已有互相通婚的稳固联系。阿史德部的男子多入赘于阿史那姓氏的母族。在母系制让位于父系制以后,出自阿史德氏的“赘子”,其身份一变而为阿史那氏追溯自己血统和世次的男系祖先。只剩下阿史德窟的故事,还隐约透露出阿史那男系祖先在远古时代的“赘子”身份。这就是说,阿史德窟是突厥人的“先祖之窟”,此窟孕育了阿史那母族和阿史德部的诸“赘子”的男系祖先。母系氏族制土崩瓦解,阿史那和阿史德两族分道扬镳,各以男系为纽带,发展成部族时他们之间的通婚关系,则一直保存到很晚的年代,也对两个氏族先民的所生之窟也有隐约的记忆,对于古老的图腾故事传承在他们当中。
日本学者护雅夫也认为,突厥部族或者是突厥国家—帝国是由若干个氏族,或者是部族构成。在这些氏族或部族当中阿史那为统治氏族、可汗氏族。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阿史德氏族,这个氏族与阿史那氏族有着通婚关系,是可汗的联姻氏族。阿史那和阿史德两个氏族组成了突厥国家—帝国的贵族氏族群。阿史那和阿史德两个氏族之间的关系如何,史籍似乎没有明确的记载。如果上述护雅夫之说成立,这两个氏族必有两个不同族灵,用护雅夫的话说,有不同的两个图腾。阿史那氏族的图腾显然是母狼,而阿史德氏族的族灵为白鹿。以狼为图腾的部落与以鹿为图腾的两部族成为联姻氏族之说可以成立。
突厥、蒙古等阿尔泰语系诸民族先民白狼、白鹿双重崇拜由来已久,《国语》卷一《周语》上云: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犬戎为公元前10世纪时活跃于西北地区的一个古老民族,当为蒙古、突厥等阿尔泰语系诸民族先民。《史记》卷四《周本纪》有周文王“伐犬戎”的记载。周穆王伐犬戎并征服该民族。而此处“四白狼、四白鹿”显然是指犬戎族中的崇拜白狼和白鹿,并以此为族名的部族。而且可认为这两个部落之间有联姻关系。《蒙古秘史》(又称《元朝秘史》)开篇便称,成吉思汗乃至全体蒙古民族的先祖为苍狼(börtečino)和白鹿(howa maral),他们生下始祖巴塔赤罕(batači han)。一般认为,这里所谓“苍狼”和“白鹿”是指分别以牡狼和母鹿为图腾的两个部族的象征。所以,古犬戎的“白狼、白鹿”与蒙古人先世传说的“苍狼、白鹿”是一脉相承,并和《突厥之先与海神女》中的金角白鹿也有上下承启关系。笔者认为,《突厥之先与海神女》中的白鹿为突厥族的另一个“贵族氏族”的族灵或图腾。神话传说称,金角白鹿被射杀之后,射摩甚怒,遂亲手斩杀呵(造字:口尔)部首领,并发誓,自杀金角白鹿之后,须斩呵(造字:口尔)部子孙以祭天,后又常取呵(造字:口尔)部人,用以祭纛。这是杀死其祖先象征—金角白鹿的一种报复行为。《北史•突厥传》云:“突厥……故牙门建狼纛,示不忘本也。”《通典》卷一九七《突厥传上》亦称“旗纛之上,施金狼头。……盖本狼生,志不忘其旧”。突厥人以曾射杀金角白鹿的呵(造字:口尔)部子孙祭狼纛,其意不言而喻。所以,《突厥之先与海神女》中显然有着突厥语民族狼、鹿崇拜的文化底蕴。但从神话传说所提供的信息来看,阿史那和阿史德氏族之祖先“所生之窟”是相同的。这是因为,当时阿史德部男子赘入于阿史那母族,共同营造突厥贵族氏族。
所以,该神话传说中虽不见狼始祖故事,但其中已含其要素。此外,《酉阳杂俎》的另一段文字给我们一些启迪。书中说:“坚昆部落非狼种,其先所生之窟,在曲漫山北,自谓上代有神与牸牛交于此窟。”这段文字的意思是坚昆(即今柯尔克孜族的祖先)并非以狼为图腾,言外之意是他们的祖先所生之窟与突厥人的“上代所生之窟”不同。所以,该记载从另一个侧面证明突厥人“符离之窟”的存在。离开神话传说去理解,“符离之窟”就是实存的自然山洞。是神话传说“符离之窟”的原型。《北史》卷九九《突厥传》称,东突厥族,“移徙无常,而各有地分。可汗恒处于都斤山……每岁率诸贵人,祭其先窟”。这“先窟”指的就是神话传说中的“符离之窟”之原型—古代突厥人所崇拜的“上代所生之窟”即“先祖之窟”—处自然山穴。
二、蒙古《额尔古涅•昆传说》中的“额尔古涅•昆”与“先祖之窟”
近年来的学术研究成果显示,突厥语民族狼始祖神话传说及其中描述的“符离之窟”,又在波斯史学家拉施特《史集》所载蒙古族一则族源传说—《额尔古涅•昆传说》中登场。为了行文方便,首先了解该传说的相关内容。
大约距今两千年前,蒙古部落与另一突厥部落发生内讧,蒙古部战败,惨遭屠杀,仅剩两男两女。他们害怕敌人,逃到一处人迹罕见的地方避难。这里四周唯有群山和森林,除了一条难以通行的羊肠小道之外,另无途径。而这里是个水草丰盛的良好草原。此地名叫额尔古涅•昆(ergune-kun)。ergune意为“险峻的”,而Kun的意思是“山坡”。那两家氏族分别为捏古思(nekus)和乞颜(kiyān,复数为kiyāt)。他们长期在此繁衍生息,产生出很多分支。并且各个分支渐以某个名称著称,成为单独的氏族。后来由于人口增加,地盘狭窄,拥挤不堪时,大家协商冲出峡谷。他们寻得一处熔过铁的旧矿地,准备了整堆整堆的木柴和煤炭,宰杀了七十头牛马,剥下整张的皮做成70个风箱,架起煤柴,鼓风煽火,烈炎飞腾,直至山壁熔化,不仅通开大道,而且从那里得了很多的铁。他们便一举迁徙来到广阔的草原。以后,成吉思汗家族为纪念祖先化铁出山的壮举,每遇年终除夕便炼铁于炉,置于铁砧之上,锤打成条,以示对祖先的感激。
众所周知,《史集》为伊儿汗国史臣拉施特用波斯文撰写而成,而我们现在读到的是这部著作的几经传抄和翻译的文本。因此,从译文引述的该传说的文本与原始文本之间已经有一些差异。但我们仍然惊奇地发现,该传说与上述突厥语诸民族狼始祖神话传说间存在相通之处。尤其是,《额尔古涅•昆传说》和《周书》等史书所载突厥狼始祖传说之间的相通性,清晰可辨。对此,洪钧、韩儒林等已故学者以及赵永铣、满都呼和呼日勒沙等学者都曾提出过自己的见解。《额尔古涅•昆传说》中虽然已经不见母狼救助幸存者并与之交合等母题情节,但部落间残杀,几人幸免于难;幸存者遁入山谷以及在那里繁衍生息,部族再生;熔山得铁;冲出狭谷等情节母题,均可从突厥狼始祖神话传说中得到相应的对象。近年来的研究成果显示,《额尔古涅•昆传说》的狼图腾神话传说的特质越来越清晰地显露出来。满都呼教授提出了“该传说实属狼图腾族源传说”的观点。笔者相信,通过运用文化人类学理论,挖掘分析《额尔古涅•昆传说》的历史文化内涵,可以再现其狼图腾神话原型。对此笔者已有长时间的考虑并撰专文探讨。突厥和蒙古的传说之间相同要素如此之繁,用平行发生论无法解释。拉施特说,《额尔古涅•昆传说》是由“诚实可靠的讲述历史的突厥讲述者”讲述的。笔者认为,突厥人讲述蒙古族源传说时,将本民族传说故事内容和讲述者自己的思想观点融入其中的可能性不无存在。再者,蒙古、突厥语族民族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语言文化相同因子颇多,两者中均传承同类族源传说的可能性性也是存在的。具体地说《突厥狼始祖传说》和《额尔古涅•昆传说》原本是一个传说发展而来,是一个传说的两个变体,两者分别传承于突厥和蒙古两个民族之中。因此,毫无疑问,《突厥狼始祖传说》中的“符离之窟”和《额尔古涅•昆传说》中描述的“额尔古涅•昆”是从同一个原型发展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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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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