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妇女合作社”的现状
一晃十年过去。
大约是2011年底吧,作曲家陈哲邀请我参加云南“土风计划”专家组。不久,即收到他发来的相关评审资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宁蒗彝族自治县的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项目赫然在列,只是不叫“妇女合作社”,改称“摩梭文化研究协会手工传承分会”了。领头人依然是阿七独支玛。也就是说,自2000年独支玛开始做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初获成功后创办的那个“妇女合作社”(我习惯了老称呼,下同),不仅存在,而且还做出了成效。她们坚持了十余年,现在已经成为宁蒗县唯一获得认可的“土风计划”示范点项目。
后来,陈哲给我发来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示范点的照片,附言说独支玛知道我也是“土风计划”专家组成员时,特意嘱咐要让我看看她们现在的情况,并在一张她在大屋前的照片下注明:“告诉一下邓老师”!她站在一幢刚刚建好的楼房前,身后放满木架织机。看到那种鸟枪换炮的情景,不由十分感慨,没有她们十年的坚持,我们无意间播的一点种,是不会结出这样的果子的!
2015年暑假,我终于有机会再回云南,去探望久违的老朋友独支玛、二车、阿乌和阿妈,以及不知长成什么模样的尼玛次尔、阿玲和“小四碗”。
到达瓦拉比村时已经是下午,独支玛一家早等候多时。独支玛和二车还是老样子,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不大。尼玛不在家,到丽江去了。阿玲也不在家。独支玛拉过一个高大粗壮的腼腆小伙子:“这就是小四碗,长得比他哥还大!”两个亮眼睛的小女孩端茶上瓜果,机灵可爱。独支玛说这是大姐的两个孙女,我们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她们。阿乌搬了家,遗憾的是阿妈已经去世了。
原来的小卖部也不存在了。主屋已经翻新,屋内格局还是典型摩梭传统布置,保留着神龛、女柱、男柱和火塘,是母系长者起居之处,也是敬神、待客的地方。所不同的是,火塘加了烟囱,侧面开了窗户,电灯明亮,不再像老房子那么昏暗和被烟尘熏得黑乎乎的。另外,沙发、电视、冰箱等也一应俱全。
原来后院沿河的园子,独支玛说的“大屋”已经建好,两层楼的大房子,两幢!都是砖混山墙,瓦顶,两面开窗,木架结构。一幢楼下织布,摆有六架木架织机,有穿摩梭人传统服装的老妈妈和穿普通服装的中年妇女在织布。织物棉线较粗,成品厚实,有摩梭传统纺织品的韵味;楼上一个较大的房间堆满了合作社纺织的各种产品。另外几间设为客房,每间三张床铺,我们晚上就睡这里,比我当年住的土墙木屋阔气多了。稍感意外的是,二车也住“客房”。或许,这自然而然延续的,还是母系大家庭的传统?想起平时聊天,独支玛总是一副家长派头,不时要调侃二车几句,而且开口闭口“我们阿七家”、“他们有多家”的,弄得粗壮的二车在伶牙俐齿的独支玛面前,憨笑着像个小媳妇,只有听的,没有说的。
另外一幢的一楼整个做摩梭纺织工艺陈列馆,陈列了妇女合作社生产的纺织精品,以及一些四处搜集的摩梭传统服饰和器具。独支玛告诉我们:“我们到处捡破烂,人家不要的老东西,我们都捡回来了。县里淘汰下来的展柜,我也让二车拉回来,摆放我们的展品。”她们其实捡回了许多宝贝,如摩梭人达巴(巫师)葬礼送魂穿的牛皮铠甲、老织机和一些传统手工纺织品等。
我想起有多二车的吉普车,就问起他的情况,独支玛指着停在院子里的卡车、面包车笑道:“以前的破吉普车早就不要了。有多‘二车’现在是有多‘六七’车了,院子里那些车都是他买的,和几个人一起搞运输。”
独支玛带我们参观她们的纺织作坊和库房。她说,目前做得比较多的品种是棉麻披巾,一是制作不复杂,大家都会织;二是市场适应性比较大,可做披巾、披风和桌布,卖得比较好。这些产品都是纯手工织造,用自然染料。
问到原料问题,独支玛说,麻料现在不好找,国家禁种。她已经向县政府打报告,提出从文化遗产保护的角度,批准局部种一些麻,以保障民间纺织有传统原料,可以保持麻织品的质料,延续其制作工艺。染料可用植物比较多,如板蓝根、黄芪、黄连、藤奇、阿噶基尼(音,一种绿色的叶子)等,可以产生不同的颜色。用泥捂起火塘,微火煮两天两夜,还要加盐。不同颜色的石头也可以做染料,有黄、金黄、黑等颜色。不同山上的石头不一样,阴山阳山也不一样。独支玛说,现在比较苦恼的是找不到有摩梭风格的传统图案,所以织锦纹样比较单调,又不能乱套其他民族的图样。
说起销售的事,独支玛和二车说,合作社现在有两种销售方式:一种是常规销售,在昆明、丽江租铺面。尼玛曾经借钱去昆明的交易会租场地摆摊,但没有多少收获。一种是网上销售。尼玛帮着搞网络销售,宣传摩梭文化,介绍民间手工艺品的加工制作情况,效果不错。瓦拉比村离城市远,离旅游点也远,出去租铺面成本太高,搞网络销售几乎不要什么成本,影响面还更广。现在合作社全体每年订货收入2013年时已达600万,一般情况下一年毛收入上百万不成问题。不过独支玛说,付了材料费和老妈妈的工资,也就没有多少了,建房的工钱还欠着呢。
关于参加手工纺织的人数,独支玛说并不确定:“瓦拉比村毕竟是以农业为主的山村,家家户户都得做农活。农闲时才会有人来做,农忙时织机闲着也没有办法。来做的都是老妈妈,没有办法出去打工的,就在村里找这样一份工作。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他们打工不为挣钱,而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没有车钱回家的都有。我们摩梭是母系大家庭,不存在攒钱找媳妇的问题,也不在乎你能不能挣钱回家。能够带回钱不说明你狠,挣不到钱,也没人笑话你,回家就好。因为妈妈的门永远为孩子开着。”
摩梭人的巫师“达巴”是民族文化的传承人,摩梭传统意义的本土知识分子。所以,我也去拜访了村里的“达巴”潘米拖丁。
潘米拖丁的“达巴”是跟“阿乌”(他用汉话说是“爷爷”)学的。当然,在以母系为血缘传承关系的摩梭人这里,潘米拖丁所说的“爷爷”,其实是他妈妈和舅舅的舅舅。由于独支玛谈到寻找摩梭传统纹样的问题,而我最近几年又在做关于宗教艺术遗产方面的项目,所以在拜访达巴的时候,就特别请教与宗教艺术遗产有关的问题。
在过去的调查中,我了解到,在藏族苯教、普米族韩归教、纳西族东巴教里,都会使用一种叫“多玛”的法器,上面有一些奇异的图像。我问潘米拖丁,他转身就从里屋里拿出一节雕刻有图像的紫檀色方形木棍,木棍四面皆刻有图像。他告诉我,“多玛”是敬水神“日木古嘎拉”用的。上面刻着有99个头、住在水井里的水龙王“日木古嘎拉”,有99张嘴、飞在天上、身旁有火的阿火星“姆布然”,在白天夜晚有70多种变身的“格吾巴瑶瑶”,变鹰把铁巴啄烂掌管大地的地神,碰到就会生重病的“基勒”,喊魂的“格”,迷途唱情歌后上吊的兄妹,各种有鸟头、兽头和人头的“娘姆”,“日木古嘎拉”养的飞禽走兽,以及各种吉祥的供物。举行仪式的时候,在需要祭祀的神灵图像上涂以不同颜色,然后用糌粑面团在上面模印,面团上呈现浮雕图像,代表该神灵真身,放在祭坛供奉后“送走”(丢弃)。
潘米拖丁还拿出手抄的“达巴”图像文字历书,这种历书2000年我和宋兆麟老师来的时候看到过,宋老师在他后来出版的著作里介绍了这种图像文字历书。
我觉得,这些都是隐藏在民间信仰中珍贵的传统视觉符号,包括每户摩梭人家灶台上的吉祥图像、门头檐下挂的风马旗,等等,都是可以发掘的传统图像素材。
我把自己的观察告诉了独支玛,建议她从身边丰富的摩梭传统文化中寻找图像资源,并适度转换为摩梭服饰工艺的标志性视觉元素。后来我从她们提交的报告中得知,她们其实已经通过查阅达巴图画、征集民间符号、求教老艺人等方式,从摩梭人习惯使用的30多个图案中筛选出12个进行了注册登记,并组织了手工绣制图案的培训,让每一件产品都拥有民族符号。
我觉得尼玛有可能成为实现这种转换的关键人物,于是到丽江去找他。尼玛目前在丽江做摩梭民族服饰的推广工作。正巧,我的学生也在丽江做田野考察,被一个艺术家工作室邀请做助理。我便把尼玛约到这个工作室,直觉感到艺术的环境或许会对他有帮助。尼玛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一见还能认出来,只是没有他弟弟“小四碗”那么壮实。他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还是努力去读了个专科,读的是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后回来帮妈妈做网络销售,还为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的产品注册了以“阿七独支玛”命名的商标。这几招不同凡响,很快使这种藏在乡村未被识的宝藏让更多的人知道了。
作为新一代摩梭人,尼玛在利用网络宣传推广摩梭传统工艺品,通过新媒体销售产品,有一些很好的尝试。我看了他在淘宝网搞的“我爱摩梭”销售网站,他在网站晒出以“摩梭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阿七独支玛’手工编织披肩”为主打产品,包括摩梭围巾、我与摩梭、摩梭织女、摩梭文化四个栏目的内容。据县里的报告材料说,通过网站结识了许多关心摩梭文化的朋友,已销售产品3000多件。
回广州后,我们继续通过微信联络。尼玛告诉我,最近他在重新做淘宝,希望有新的效果。在微信上,还经常看到他推送的各种信息:“妇女合作社”的产品,村里的乡亲穿着传统民族服饰到县里参加文化交流活动的照片,等等。
我想他应该能够体会当代年轻人的时尚需求。有的小众消费群体(如艺术家、怀旧的小资群体等),对手工制品有特殊的嗜好。比如舞蹈家杨丽萍,她的穿着十分独特,民族风色彩强烈。我希望尼玛和丽江的艺术家群体、旅游者多接触,熟悉他们的穿着打扮,了解他们的喜好,生产出他们愿意接受的衣服,并委托我的学生在他需要时给予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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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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