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生生”美学落实于民间艺术
所谓“生生”美学间接地影响文学与艺术,一方面是指它不是在文艺批评层面直接影响,而是间接地通过审美精神或其他美学范畴产生影响;另一方面是说,中国古代文学与艺术并不直接表现“生生”美学的基本内涵,而是提炼出“生气”、“生动”、“生意”来作为审美对象。这里所谓“古代文学与艺术”并不包含民间艺术。如果充分考虑民间艺术,尤其是各种民间造型艺术,我们就得修正以上说法,不得不指出,“生生”美学观念充分地、直接地落实于民间艺术之中。
首先,民间艺术直接以大量的象征阴阳的图像生动地表现了“生生”观念。阴阳交合是万物化生的前提,《周易》中泰卦的卦象就表达了这个观念:“天在下地在上,天为阳,地为阴,阳气上升,阴气下降,二气交感,万物化生。”汉代阴阳五行之说盛行,阴阳化生万物观念广为接受。如《淮南子 • 览冥训》说:阴阳“两者交接成和,而万物生焉”。《汉书 • 魏相丙吉传》说:“阴阳者,王事之本,群生之命。”在汉代墓室壁画、画像石、画像砖中,留存了诸多阴阳图像,如人首蛇身日月图、白虎三足乌图、蟾蜍满月图以及二龙交尾、二龙合璧、二虎相亲、双鹤交首等动物交合图。汉代之后,以动植物象征阴阳的图像,如蛇盘兔、抓髻娃娃、阴阳鱼、龙凤图、鱼莲图等,一直盛传于民间艺术之中。在今天的陕西剪纸中,蛇盘兔与抓髻娃娃图像仍然很常见。蛇盘兔画面由一圈一圈的盘蛇与中间一小兔构成,蛇代表阳,兔代表阴,蛇与兔动静结合,刚柔相济。在抓髻娃娃图像中,娃娃一手举鸡,代表神鸟“金乌”,象征着太阳与“阳”,另一手举着兔子,象征着月亮与“阴”,这两种图像中,阴阳互动的原始文化理念跃然眼前。在民间艺术中,阴阳鱼、龙凤图、鱼莲图等图像更是极为常用,或在剪纸中,或在面塑中,或在砖雕中,有抽象的,也有具象的,有独立的,也有作为其他图像构成部分的。有研究者发现,民间表演艺术也是讲究阴阳的,如民间舞蹈的手诀,一般左为阴右为阳、覆为阴翻为阳、闭为阴开为阳、上为阴下为阳;甚至民间舞蹈的动作、场图也往往有着明显“阴阳”寓意,如《担经挑》走“剪子股”场图时,“舞者头披黑纱的尾部相互交缠,象征性地重现伏羲、女娲的交尾之象”,再比如冀东的秧歌《拉花蹦蹦》,以八卦定位,以空场象征“无极”,跑场时则循着“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阴阳化生万物的次序逐层展开。阴阳观念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包含了对立、统一、变化等看待宇宙万物的基本观念,对民间艺术的影响更是深刻。在民间造型艺术中,我们可以见到大量成双成对的艺术形象,如龙凤呈祥图案、双喜、双鱼、双蛙图案,以及寓意阴阳相对的双头虎、双头鸟、双头猪、双头驴造型等。这种广泛存在的偶数现象显然不是偶然现象,而是受到了阴阳对立统一思维的潜在影响。阴阳互动、生生不息观念一直流传在民间艺术之中。
其次,“生生”范畴所包含的礼赞、祝福生命观念是民间艺术的主题。民间艺术“在任何情况下,都祝愿生命繁荣,以生命繁荣为最高的美。它以千百种方式歌颂生命,表现生的欢乐”。具体而言,一是祝福、祝愿生命繁衍,直接体现“生生”美学之创生与生生不息之意。在民间艺术中,祝福生命繁衍题材的作品最为丰富,如剪纸、年画作品中的老鼠嫁女、老鼠吃葡萄、兔儿吃白菜、鱼、葫芦等造型。老鼠、兔子、鱼等动物形象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繁衍能力极强,葫芦也有多子的特征,因而,民间艺术中的这些动植物形象大都有祝福生命繁衍的意思。结婚是阴阳交合、生命繁衍的节点,因而在传统婚俗中,所用的剪纸、刺绣等主要内容也往往寓意阴阳牡牝相合,如“鱼(男)钻莲(女)”、“老虎(男)吃南瓜(女)”、“猴(男)吃桃(女)”、“金鸡(男)探莲花(女)”、“鸡(男)卧牡丹(女)”、“蝴蝶(男)扑莲瓶(女)”等造型。靳之林认为,这些造型都是男女构精化生万物的符号。在民间,人们熟知这些符号象征两性交合,如民间艺术中的“鱼钻莲”图像,农妇都知道是指男女“睡在一块儿了”,却并不觉得其色情。这说明在民间文化这个小传统中,对生命繁衍的礼赞与祝福这种神圣性观念仍然大行其道。二是祝福、祝愿健康长寿,体现了“生生”美学之养生之意。在民间艺术形象体系中,祈求儿童幸福成长、老人健康长寿的意象也是极其丰富的,如瓷器中的孩儿枕、惠山泥塑中的大阿福、年画与剪纸中胖娃娃抱鲤鱼形象、陕西剪纸中的抓髻娃娃图、老寿翁与松鹤组图等,又如民间纹样中的寿字、团花、富贵不断头、盘长等,这些审美意象无不直接表达了对健康与长生的美好祝福。三是赞颂生命饱满、健康、有力状态,崇拜能护佑生命的强者,体现了“生生”美学之强生之意。在民间艺术中,凶猛的动物形象往往象征着吉祥。在西北地区的民间,长辈会给小孩子做虎头帽、虎头鞋以及五毒兜肚等。早在汉代,虎就被视为阳物,认为能护佑孩童健康成长。所谓“五毒”,指蝎子、蛇、壁虎、蜈蚣、蟾蜍,这些毒物本来是孩童健康成长的妨碍者,但因其比孩童“命硬”,即生命力更强,反而成为崇拜对象。
再次,民间艺术的审美形式、审美价值取向等,也往往体现“生生”美学。文人艺术重视“经营位置”,讲虚实,欣赏留白。这种审美观念的背后是玄奥的老庄美学思想。民间艺术很少受到老庄美学的影响,其审美心理往往直接来自生产生活实践。在日常生活中,劳动人民热爱茂盛的庄稼、饱满的谷穗、丰盈的果实、肥壮的牛羊等,这种朴素的情感积淀为审美心理,使得他们在艺术创作时热爱“满”与“实”。不管是剪纸,还是年画,民间艺术的构图大多极其饱满、丰富,有限的空间中填满了创作者所能想到的一切事物。如陕西王兰畔的剪纸《苹果园》,画面分两层,下层有两组图,左侧图为一人二牛在犁地,犁地者四周有老虎、凤鸟、猴子、马,牛的下方有昆虫、绵羊,右侧图为一人在给果树松土,树下有猫和鱼;上层也有两组图,左侧图为两人在摘苹果,一人挑着担子,一只小鸟立在果树枝头,右侧图为一人在摘苹果,树下有猫在追逐老鼠。如此构图,一般艺术理论是难以解释的。其实,民间艺术以圆满、充实为美,这是对生机勃勃、生命力充盈状态的欣赏,正是“生生”美学精神的直接体现。
在色彩体系上,民间艺术的审美取向也体现了“生生”美学观念。首先,民间艺术极其崇尚红色,次之为绿色。在民间观念中,红色意味着吉祥,可辟邪。因为红色是血的颜色,是生命的象征。绿色是植物生命的颜色,也是生命的象征。故而绿色虽为冷色,但在民间画诀中却有“红配绿,看不足”一说,民间还流传着“红红绿绿,图个吉利”的谚语。除了丧事,民间很少使用白色,因为白色是雪的颜色,让人联想到冬之肃杀,是死亡的象征。民间艺术对颜色的取舍,显然受到了“生生”美学观念的潜在影响。其次,与文人艺术讲究色调和谐不同,民间艺术常用亮色,如红、黄、绿、黑等,而且着意突出强烈的对比。在民间画诀中有“红靠黄,亮晃晃”,“要喜气,红与绿;要求扬,一片黄”等说法。亮色与强烈的对比,可以产生一种热烈、喜庆的感觉。热烈与喜庆不仅意味着对“生”的祝贺与热爱,而且热烈、喜庆的气息本身就可以使人热血沸腾,直接体验到生命力的高涨感。
“内容积淀为形式,想像、观念积淀为感受”,民间艺术的形式的感官感受中显然是有观念的。民间艺术不管在内容方面,还是在形式方面,都直接体现了“生生”美学观念,即民间艺术对“生生”之美的审美观照是朴素的,停留在生命繁衍、兴旺等“物质—肉体层面、大地和身体的层面”,落实了“生生”美学的本初内涵。这与文人艺术经由形而上思辨层面的审美观照构成了互补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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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孟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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