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艺黑箱”里的内容大多是与主体紧密融合的知识,这种知识属于波兰尼所言的意会知识(隐性知识)。根据波兰尼的理论,人类知识分为两类——编码知识(显性知识)和意会知识(隐性知识)。编码知识是可以被清楚表达和明确分类的知识。对于传统工艺而言,主要包括工艺材料、工具相关的科学知识,如材料的生物学、物理学特征,工具的使用程序、主要功能等都是公共性的知识;另一类是关于工艺行业内的规范性公约、行规制度、禁忌俗信、通用艺诀等,从业者人尽皆知,但具有适用范围,是一种嵌入的编码知识。编码知识不属于“技艺黑箱”内的知识,因为它只是与工艺传承相关的最基础知识。但从根源上讲,编码知识源于意会知识。意会知识(隐性知识)是一种与主体融合、很难被明确表达和交流的知识,具有意会性、经验性、层次性,它是“技艺黑箱”内的主要内容。
主要包括对工艺材料的辨识、调配、利用能力,关于工具的使用方式、手法、力度等应用能力,关于工艺产品造型、色彩、质感、题材等创作能力,关于从艺的价值观、思想意识、审美取向和态度等。在传统工艺的传承过程中,师傅的举手投足和言语间其实都充满着意会知识(隐性知识),这一知识需要徒弟去领会、理解。在学习的过程中,因徒弟个体天赋及学习能力存在差异,加之师傅的教学能力和主观意向不同,传承效果会有显著不同。正因为此,有些传承人能成为大师,有些传承人只能成为普通的从业者。
“技艺黑箱”的存在,既影响知识持有者,也影响知识接受者,因而导致传统工艺领域的师徒相授模式存在较多不确定性。一种情况是,师傅主观上愿意将毕生所学传授给徒弟,比如在家族传承中(父子相承或母女相承),理论上应该是完全传承某一技艺的全部精华,但受师傅的表达能力和徒弟的接受能力的限制,可能会导致部分技艺的弱化、变异或失传;另一种情况是,师傅在教授技艺时主观上会有所保留,即使徒弟天资聪颖,也未必能够得到全部技艺精华,从而导致某些核心技艺的失传。
由此看来,“技艺黑箱”的存在是不利于传统工艺的有效传承的,但“技艺黑箱”又是客观存在的。近代西方的产业革命之所以具有强大的力量,能够对传统工艺产生颠覆性的冲击,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打破了传统工艺中“技艺黑箱”的垄断,建立在现代科学的基础上,其工艺生产都是可以量化和准确控制的。因为其工艺知识已经被编码,剥离了不确定的意会知识,材料、工具设备只需按章使用即可。这给我们的启示是,在今天的传统工艺传承中应努力把“技艺黑箱”内的内容编码化,化不确定为确定,让”黑箱“变白。因为被编码后的意会知识会蜕变为编码知识,可以脱离主体而存在,为更多人所共享。
当前我们强调的专注坚守、追求卓越的工匠精神,正是从“技艺黑箱”中延伸出来的。只有发挥工匠精神,打破“技艺黑箱”的垄断,才能实现技艺传承的效能最大化。但这种打破不是要消灭“技艺黑箱”(事实上也不可能消灭),而是实现一种知识转化,把某种技艺的精华最大程度地传递下去。由于“技艺黑箱”与个体相连,个体知识是不断发展的,“技艺黑箱”内的新知识会不断产生,而且不能短时间内实现交流和共享,从而也保证了传统工艺持有者的个性特征和源源不断的创造力。毋庸置疑,“技艺黑箱”的存在,在一定意义上推动了工艺大师的产生,也保障了传统工艺品所具有的机械工艺品所永远不具备的人性温情。
换一个角度看,传统工艺中的“技艺黑箱”体现出一种不同于暴力、身份和财富的权力——知识权力。权力的拥有者掌握着某种工艺知识的制高点,是某个领域的佼佼者,在业内具有较大话语权。在传统工艺的传承过程中,师傅的权威正是建立在这种对工艺知识的专有和垄断之上的,徒弟对这一知识渴求的欲望越大,师傅所拥有的工艺知识所彰显出来的权力越大。这种知识供需所突显出的张力大小,直接影响着某一工艺在社会上发展空间的大小。在当代,传统工艺的发展呈现出几家欢喜几家愁的状态,与“技艺黑箱”的存在不无关联。濒危工艺种类产生的一个重要的动因就是其所具有的“技艺黑箱”已不具备吸引力,或者与社会脱节,或者失去功能,知识权力处于失语状态,必然走向没落。
总之,传统工艺中的“技艺黑箱”是柄双刃剑,它一方面阻碍了大量技艺知识的有效传承和广泛传播,另一方面又确立起工艺权威,激发创造性工艺产品的产生。在传统工艺传承中,我们应该关注传承人的“技艺黑箱”,通过观察、模仿、对话等多种途径探求“黑箱”内的知识,推动核心技艺的有效传承。同时也鼓励传承人弘扬工匠精神,发挥创造能力,生成更高级的技艺知识,多出高质量的作品。
原文刊载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06月26日第00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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