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被“传真”的肉身和灵魂:嫦娥登月的技术问题
访客(路过的人):“嫦娥”为什么引起这么多人的注目呢?为什么从“东方红”到“嫦娥”,而不是从“嫦娥”到“羿”?我觉得应该是“羿”。嫦娥和羿多少世纪了还没有见过一次面,只能遥望。所以,让羿飞到月球上看他的妻子,让他们见一个面,这不很好吗?下一颗卫星或有什么办法能够帮帮忙?
邓启耀:这位先生好心,想解决神话人物两地分居的问题。请大家不要笑,其实在民俗中,已经有人想到并衍生出一套解决办法了。还以嫦娥为例。
寂寞,是月亮上的嫦娥最大的问题,诗人对此特别敏感:“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连最不怕寂寞的毛泽东,当他的爱人杨开慧去世后,也想到了寂寞。“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由嫦娥的寂寞衬托出爱人灵魂的寂寞,以及没有说出来的自己的寂寞。
关于嫦娥的寂寞,古往今来说的人太多了,所以我不想再说。我感兴趣的问题是,嫦娥及忠魂们是怎样可以从地球到月球瞬间来去的?我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个极其重要的技术问题——想想看,高科技高速度的“嫦娥一号”,10月24日升空,飞十几天才差不多抵达环月轨道,在距月球本土200公里的高空转悠。
而在神话与民俗系统中,这样的来去却可瞬间完成。民间传说谓嫦娥登月后,高处不胜寒,倍感孤寂,向丈夫倾诉懊悔(通过什么媒介倾诉?未报道),说:“平时我没法下来,明天乃月圆之候,你用面粉作丸,团团如圆月形状,放在屋子的西北方向,然后再连续呼唤我的名字。到三更时分,我就可以回家来了。”翌日,丈夫照妻子的吩咐去做,届时嫦娥果由月中飞来,夫妻重圆,中秋节做月饼供嫦娥的风俗,也是由此形成。
这是民间关于帮助嫦娥解决寂寞问题的传统方法,采用的是“同构对应”的原理和有一定技术含量的行为(我们现在把它称为“巫术”):通过圆形面饼和中秋圆月的同构对应,以及符号标识的信息验证的方法(连续呼唤名字),实现夫妻重圆的同构对应。通过这样的传输方式,没有使用航天器的嫦娥回到地球的时间不过几小时(从月升到三更时分,很精确的)。
熊迅:个人觉得,在一些层面上,技术问题和关怀的问题是分离的,如很多人说“工业革命损害了人性”、“技术霸权和工具理性的过分膨胀”、“人性技术化的危机”。技术的强大带来了每个人被迫生存于一个无可奈何的世界的感觉。但在另一种层面上,技术和科学却为一些人提供了生存的意义。撇开牛顿构建的美妙的世界图景或则爱因斯坦对事物之间关系的终极关怀,就是杨振宁也在叙述了他的重大发现后马上感慨:“在茫茫宇宙中,我在探索一些小小的规律,当我揭开了幕布一角的时候,感受到了一种宗教般的敬畏之感。”说到登月吧,很多政治的、文化的、社会的、国家的解读,我们熟知了冷战背景下的登月、民族象征意义上的登月、技术试验意义上的登月、国家仪式般的登月。然而,第一位登上月球的阿姆斯特朗撇开了事先被准备好的发言稿,把登月归还到人类探索的意义(为此他被当即撤销登月指令长职务)。技术是人类灵魂留在未知世界的脚印。对技术的滥用和偏见并不是唾弃技术的理由。人类认识了星空,因此他们将更多地仰望星空。是老师的文字让我感到,技术的问题亦可能带来更进一步的思考——比如对于人本身的认识,生物工程可以完美的复制人的身体,信息工程可以通过编码传送人的所有信息。所以我想到,可能人类除了“身体或物质的人”、“信息集合体的人”之外,还有另外的“人”存在。可能应该叫做“伦理的人”,它首先应该是肉身和灵魂(信息)的完整,其次是特定时空内的独特和个体性,再次是经验的不可复制。
邓启耀:的确如此。我想起以前读过的一本科学家写的关于同类问题的书,他们假设一位现代“嫦娥”到火星也出了问题(注意科学家的文笔,似乎比我们一些人文学者的要生动得多):
你看见月亮从东方升起。你看见月亮从西方升起。你看见两轮月亮穿过漆黑、寒冷的天空,迎面相遇,迅又擦肩而过,各自东西。你在火星上,离家千万里,披着地球上制造的脆弱的薄膜,抵御那火星上红色沙漠刺骨的干寒的伤害,你虽护身有术,但却一筹莫展,因为你的宇宙飞船坏了,无法修复。
但是,也许还有希望。在损坏的飞船的通讯舱内,你发现有一台长途传真运输机和使用指令。如果你拨亮开关,把信号对准地球上的接收器,然后跨入运输舱,长途运输机就会很快毫无痛苦地把你的身体分解开来,制成一幅由分子组成的蓝图,以备送回地球;而在地球上,接收器一收到发来的信号指令,几乎顷刻间就复制出了——你!你从火星上以光速被送返地球,送到你亲人的怀抱中,他们马上将如痴如醉地聆听你讲的火星奇遇。
……接着,你心乱如麻,思绪万千:“我真的是这个八岁孩子的母亲呢,还是实际上成了另一个新人,一个刚刚活了几个小时的新人,尽管我还有着对往日和往年的记忆,甚或明显的记忆,这个小女孩的母亲最近葬身火星了吗?在马克4型长途运输机的舱内被分解、被毁灭了吗?我死在火星上了吗?不,我肯定没有死在火星上,因为我现在活在地球上。然而,也许有个人死在火星上了——那是萨拉的母亲。这样,我就不是萨拉的母亲了。可我肯定是她的母亲!那台地狱般的机器是台长途传真运输机——一种交通工具呢,还是正如商标上写的那样,是一种杀人的双生子制造机?……”
这本书是美国当代计算机科学家及研究人工智能的哲学家合作写的。他们对“心我”(自我和灵魂)问题的假想旨在说明,心灵之于躯体犹如软件之于硬件,计算机既然能模拟人的思维,那么机器也就能思维。由此还可推断,心灵能脱离躯体而存在——犹如软件能脱离硬件而存在。这确是一种奇思冥想,犹如一种用当代科技语言说出的神话。而所谓能将肉体(分解为分子)和意识(类似灵魂)编码复制,从一个星球“传真”到另一星球的“长途传真运输机”,则更像一种用当代科技手段完成的送魂祭典。
这种实现天上人间同构对应的想法是神话?让嫦娥的真身或精魂瞬间传输的法术是高科技技术?
我并不想对这两种说法进行是与非的判断,我感兴趣的是他们提出问题的角度。神话或宗教信仰语境中的灵魂是某种可以转译的信息。高科技语境中的灵魂是类似基因密码的信息,采用的也是同构对应的原理,或许只是技术含量比神话传说及其巫术仪式的更复杂一些,可验证一些罢了。但无论是神话还是科技,都得面对人的某些终极问题,即伦理的、哲学的和宗教的诘问。
神话与科学的混谈很容易让人糊涂。什么是神话什么是科学,已经够麻烦的了,现在又因月球上的嫦娥和地球上的嫦娥引出灵魂传输速度、我是谁或谁是我等问题。不过,想想有多少聪明的宗教家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都在问这个问题,也就心安理得继续问下去了。或许,我们可以借此引出民俗学人类学中,关于肉身更真实还是精神(或灵魂)更真实的探讨,从另外一个角度探讨互联网情境中的神话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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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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