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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启耀 熊迅]卫星和互联网情境下的神话学讨论
  作者:邓启耀 熊迅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17-05-12 | 点击数:5598
 

提要:远古的神话,在卫星和互联网时代,正以另外一种方式演绎。以神话符号命名人造卫星,以及在互联网讨论的神话符号挪用现象,涉及政治意识形态转型、文化象征、民俗习惯,甚至社会性别等问题。这是神话在当代社会特殊情境中的一种存在形式,可以引发我们对神话的跨学科思考。

关键词:卫星 互联网 神话


  今年中秋之夜,中国命名为“天宫二号”的卫星空间实验室发射成功。这和九年前发射“嫦娥一号”探月卫星的情境,颇为相似。“中秋”、“天宫”、“嫦娥”、“卫星”……这些神话与科技混搭,远古与现代穿越的意象,让我们联想起一些有趣的话题。为什么选择中秋或月圆之夜?“天宫”和“嫦娥”有何象征意义?人造卫星从政治命名到文化命名的转换意味着什么?如何对作为名词的神话和作为形容词的神话进行神话学分析?

  想起九年前中国“嫦娥一号”探月卫星发射时,我和学生在民俗学课堂“神话研究”专题和博客上,也曾进行过相关问题的讨论。现在翻出来看,其中涉及的一些话题还有些意思。所以,我做了一点结构上的调整和文字方面的修改补充,或可作为对“神话”在当代情境中的一种另类解读吧。

  一、“天宫”何在?“嫦娥”是谁?

  邓启耀:2007年10月24日18点05分,中秋节后一个月,农历九月十四,日未落,月初升,中国的“嫦娥一号”探月卫星升空。各大报纸都以头条显著位置报道了这事。我注意到有媒体谈了这样一个细节:一开始,“嫦娥”这个名字让卫星的制作者和发射指挥者感觉“别扭”。习惯了呼叫“我是长江”“我是黄河”的男工程师们,在喊出“我是嫦娥”这样的对接口令的时候,可能会觉得有些别扭。另外,媒体还刊发了“嫦娥是谁”的文章,我猜可能是因为有人不知道嫦娥是谁,所以需要做一点传统神话的普及教育。

  嫦娥是谁?这个问题将引起的,是关于中国上古神话的考据,还是福珂或罗兰·巴特般的解读?或许都不是。因为像卫星上天和为它命名这样的事,与神话考据和后现代解读似乎没有太多的关系,顶多只是作为“飞天”、“奔月”的一个民族化象征符号罢了。问题在于为什么要用神话符号?我们记得过去必须用“东方红”之类的:“让《东方红》响彻太空”,是当时卫星升空的口号。现在怎么改用了嫦娥神话及天宫神话?嫦娥与中国远古的神话相联系,东方红和现代的“神话”相联系吗?从响彻太空的“东方红”到寂寞天宫的“嫦娥”,从太阳到月亮,象征符号是怎样转换的?现代神话和古代神话是怎样置换的?

  熊迅:呵呵,小时候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把一个大活人生生弄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和一个兔子和只懂得砍树的吴先生呆在一起?后来,才看到说,这个叫“凄美”。哦,原来如此。把一个人搞得这么惨,反而会在其他人心中激发出美感。再后来,看《病梅馆记》,才知道,不但别人很惨叫“凄美”,连一颗梅树,也要弄得“凄美”才算收工。到现在也不是很懂,这个既不爷们也不娘们的“凄美”算是怎么回事。所以觉得这是一个好问题,为什么不是“羿”而是“嫦娥”去做“新大陆”的主人?我们为什么有这样的“凄美”的心理机制?我在网上“嫦娥一号”的跟帖中也看到了有人在呼吁再发射一颗“羿",好让嫦娥姑娘没那么孤单。呵呵,世上还是有好心的“好事者”的。

  周云水:很小的时候,家里的老人就告诫我们不能用手指头指月亮,因为上面住着嫦娥,后来读小学就知道了玉兔和吴刚的故事。如今,中国的政府将探月卫星命名为嫦娥,恐怕也是受了古老神话的思维影响,将神话寓意变为现实的同时,也表明过去个人崇拜的政治神话在逐渐让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思维理性。

  贾慧:邓老师用以引出这次话题的“嫦娥奔月计划”,在我看来其实是古代神话的翻新应用。这种将流传民间已久的神话作为素材进行实时利用的现象,其实并不新鲜,中国历史上许多民间教派在构建自己的信仰体系时所为都与此颇为类似。虽然,现代航天事业是取名自民间神话以唤起国民的关注与支持热情,历来的民间教派是取材于远古神话以构建吸引信徒的信仰体系,但其本质上都是利用神话的群众基础来获取人们的认同。

  歌行:为何取名“东方红”,去问问当时的政客。为何取名“嫦娥”,去问问航天局。某个政客或某个个人的观点并不代表什么“中国的思维模式”,当然如果“东方红”或“嫦娥”是全体中国人投票命名的结果除外。不过是政客们将过去意识形态的命名改为传统文化的命名,值得大论特论吗?我以为学者的任务是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解决问题。对于已成事实且无关民生的事务,对于国家权力主宰的事务,民间知识分子既然无力改变,纵使千万言书亦无意义。

  魏乐平:为何取名“嫦娥”,其实不用去问航天局。邓老师提出“要多些角度,多些寻找”,说明老师没有预设答案。

  董世兵:所有的这些“神话”只是在其历史背景下的某个内容一个象征。作为符号和话语的表象是紧密地联系着当时的社会。

  陈棉淳:从象征与符号的角度来探讨:1.对东方红的解读:东方红卫星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政治任务,政治意义,也许超过了科学研究本身。在冷战时代,与美苏抗衡迫切需要它的诞生。从名字来讲,这也是和时代紧密相连的,东方红一方面象征中国,一方面也代表了毛泽东的光辉。2.对嫦娥奔月的解读: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古老神话传说,以及“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丽诗词,曾经让许多人对月球充满了想象。虽然在阿姆斯特朗1969年登月后,许多中国人才知道,原来嫦娥奔月只是一个神话故事,但中国对月球的探索,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如今,嫦娥奔月终于成为现实,这不但圆了中国探索月球之梦,也让国人感到骄傲。中国这次将第一颗月球探测卫星命名为“嫦娥一号”,也别有意义,因为嫦娥是中国传载千年的一个美丽神话人物,曾寄予了人们的无数美好梦想。3.对两种符号转换的解读:从符号的角度讲,社会符号现象作为一种客观存在,自然具有发生、发展和变化的特殊规律。社会符号现象发生与发展的过程与人类社会历史活动本身的发展变化过程是同一过程。由政治符号转向民俗符号,说明了时代的发展,崇尚精英、“高大全”、个人政治崇拜的年代已经不再流行,现在的时代是多元化、平民化、各种文化共存、盛行的年代,尤其是以前不被人注意的民俗类的文化,由于贴近百姓的生活,更占有了一席之地。社会符号现象本质上是一种精神现象,特化的形式只不过是其外在的表现。社会心理与社会思潮等体现为历史精神和时代精神的东西,才是社会符号成其为社会符号的真正内容。人类社会相对于自然界来说,是处在主动的一方,它可以借助于自己的符号工具使现实的世界转变成人类生活的可能世界、理想的世界也即符号的世界。人类社会的运动过程,不是一个单纯的物理或者生物学的运动过程,而是一个由符号演化过程表现出来的具有意义的过程。也许就是意识到民俗文化的重要性,这颗卫星才会被命名为“嫦娥一号”吧。

  倪黎祥:东方红指“太阳”;嫦娥直接指向“月亮”。既然是探月,嫦娥更符合中国传统意象。

  熊迅:非常赞同。从“东方红”到“嫦娥”不是一种事物的演变,而是不同象征的寓意的源流。一方面,卫星上天的“东方红”强调的是和西方的对比和抗衡,处理的是“我和他”的关系;而“嫦娥”强调的则是对于“他者”的探寻,处理的是人类和未知世界的关系。另一方面,“东方红”后面是“太阳升”,延续的是权力结构的象征(请注意在神话中的古代星宿系统里是没有太阳的),而嫦娥和“广寒宫”是联系在一起的,是权力结构的“外面”(请注意,嫦娥和王明珂的“毒药猫”是蛮像的)。

  邓启耀:这话抓到了关键。稍稍纠正一点:日月和星宿在中国古代天文、哲学和宗教观念中,属于同一个系统。在中国神话和现实中,太阳都是属于权力系统的符号。以太阳形容最高统治者,是一个传统。在中国古神话中,帝俊的妻子生了十个太阳。这些小太阳按制度本该轮值,却不守规矩一起跑了出来,“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尧叫天下第一射手、嫦娥的老公羿,带着帝俊亲赠的尚方“彤弓素缯”去消灾。没想到羿却做得太彻底,一口气射下九个太阳,把作恶多端的太子党差不多给灭了。羿的厄运从此开始。他在另外一次除害行动中把猎物献给帝俊,帝俊却“不若”,显然对他很不爽。这位为民除害的英雄羿,最后落得个妻子(嫦娥)飞了,自己被弟子射杀的悲剧性结局。

  兰维:这符号从“东方红”到“嫦娥”的转换和时代背景有关,“东方红”是当时的流行,“嫦娥’实际上是一种文化符号,蕴涵着一种想唤起中国人传统记忆的初衷,这是一个文化泛化的时代,什么东西都要沾上点文化的光。

  李铭建:“东方红”一词的三个意象:正如熊迅所说,一方面是“和西方的对比和抗衡”的社会主义色彩:“东方”+“红”;另一方面“延续的是权力结构的象征”,东方/红联结起来就成为社会主义领袖的专指;第三方面,“东方红”是个吉祥的天象——与作为卫星的航天器的功能可以说在那个时代是天衣无缝地结合起来。而使用“嫦娥”作为航天器名称,强调的是本土神话的“实现”所赋予的自豪感。暗示国家完成了把神话变为现实的一次“不可能的任务”。从我们对“嫦娥”命名的讨论,联想到西方国家经常使用神话人物为船舰和航空航天器命名。如大力神、耐基、三叉戟、阿波罗、铁达尼、波塞冬等等,但是似乎没有刻意强调神话人物的国别。又从咱们这次的讨论,想起另一系列的以神话人物动物命名的事项,这就是从2003年(?)开始,西太平洋热带风暴的命名均取消数字编号命名,而改用相关国家地区的神话人物(动物)命名。我记得“玉兔”曾经被用来命名某次热带风暴,当时觉得有些不伦不类。现在想来,不知气象单位今后使用神话人物(动物)命名自然灾害的时候会不会审慎斟酌一下,别一不小心再命名一个“吴刚”、“嫦娥”之类的,恐怕就成笑话了。

  李文:从“东方红”到“嫦娥”的转变,则是另外的问题。关键的问题是从毛时代与后毛时代的社会变迁。毛时代,我们讲“革命”、“红色”,与西方资产阶级刻意划清界限,试图消灭阶级。后毛时代的资本积累与阶层分化,让旧的意识形态不再能提供支持。在失序的社会里,我们能够求助于怎样的意识形态支撑?所以“传统中国”就又出来撑场面了。90年代以来庙宇的复兴可以部分说明问题。可在这种表面的热闹背后,却是根脉断裂后的再造过程。官方在其中扮演决定者的角色,民间却处在沉默的边缘。

  许慧:政治再显赫一时,也只是短暂的一瞬。而只有民间的,人性的,更“没有立场”的东西,才能够真正地源远流长。

  邓启耀:这几段评论很有意思,值得慢慢品味。多一些角度看问题、提出问题,也多一些角度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这样的讨论才好玩。不过,随便请出嫦娥的目的主要还是想借此提出神话的“问题”,希望多几个学术的角度。思维发散是好事,但有时太发散了就适当收拢一点。比如罗兰.巴特,他的《神话学》现代得离谱,但也会要“去政治化”一下。我们谈谈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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