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老”天桥民俗的再生产
改革开放后,随着经济的发展、国力的增强,古老中国作为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文化建设也日渐凸显出重要性,被提上了仪式日程。但是,在经济发展、物质条件改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的同时,尤其是自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拜金主义、消费主义也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伦理道德,使人群体性地沦为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他者”。全球的金融化、货币化和工具理性主导下西方垃圾文化的全面渗透,带来了整个社会全面庸俗化和市侩化的倾向。
在乡土中国,农耕文明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是讲人情重伦理,被价值理性主导的“熟人社会”。在不同意义上,包括艺术在内的人们创造、使用的“物”都承载着群体的世界观、技艺、知识、价值、伦理、美感、交往方式,并与相应人(群)不可分割。物不仅仅是物,而是有着感觉和感情的存在。人与物的关系实则是人与人的关系。以工业文明、科技信息文明为表征的现代社会以及后现代社会则是工具理性主导,重利轻义的“技术世界”与“生人社会”。如杜蒙所言,在生人社会,现代意识形态中占“主导地位的经济观点把人与人的关系贬低为人与物的关系”。人们仍然在创造、使用、交换的“物”与人的感情、感觉相隔离,沦为进行买卖和有钱就可以买也必须用钱买的商品。于是,人与人的关系不再是人与物的关系,而是人与商品的关系。随着物的商品化,人也被商品化。人的技艺、技术、能力可以卖多少钱,盈多少利,获多少名成为群体性的追求和行事的基点。最终,人与人的关系也就沦为商品与商品之间的关系。
自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成功的经济改革也加速了中国社会全面的庸俗化、市侩化。原本政治处于强势,并以道德理想教育为基本特征的中国社会加快了“现代化”的步伐。在这个工具理性全面主导的社会中,艺术的标准不在于艺术,文化的标准不在于文化,都同样在于金钱(“价格”)。对大众而言,短、频、快的方便面式一次性消费的东西,都是无法抗拒的。这种肤浅而缺少思考、深度与内涵,花里胡哨充满欲望也似乎满足欲望但实际单一化、单调性的“青少年文化”越来越支配我们整个社会。[65]画家、歌手、模特儿,甚或作家等“星”级人物的年龄越来越小。顺此潮流,在强大媒体的推波助澜下,日进斗金的“超女”“快男”“嫩模”“少年作家”席卷全国。拍卖行中一幅幅年少画家的天价作品比比皆是。艺术资本主义“正在从每个毛孔渗透进我们的血液”。[66]这些被“青少年化”的,却冠之以音乐、美术、文学等原本讲究积累、深度、厚度的伪精英艺术,迎合着商品市场的游戏规则,满足着“最新即最好”“最裸艳即最美”的大众胃口,也改变着父子、母女两代人的价值取向和人生追求。成为裸露欲强、曝光度高的媒体人物的欲望使大小艺术院校门庭若市、熙熙攘攘。镜头前的媒体学者也应时而生,前仆后继,大有成为一个新兴行业之势。
与此同时,早在浪漫主义和民族主义盛行的年代就被知识精英视为承载、体现民族特质的民间艺术、草根文化也引起当政者、知识精英和主流媒体的广泛关注。一方面是叫停蓬勃滋生的“超女”“快男”,急切地宣传国学、经典、传统的重要性,开设“百家讲坛”。另一方面是利用春晚、星光大道、原生态歌舞大赛、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演等充斥人们的视野,与“超女”“快男”抗衡。实际上,虽然有官方和知识精英参与的CCTV等主流传媒将文化生产的目光投向了传统与民间,但就运作方式而言,春晚、星光大道、原生态歌舞大赛等与“超女”“快男”这种张扬、充满欲望的艺术资本主义并无本质差别,只不过是一种隐晦些的艺术资本主义而已。
21世纪以来,带有浓厚假想色彩的“原生态”和作为官方工作语言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两个词汇在社会各个阶层快速蔓延。不同种类原生态的批量包装、上市、不同级别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频频审批、公布都耐人寻味。这些固然使更多的文化传承人知道了自己还有文化并有着价值,但同时也表明官方、主流传媒和各色精英的浮躁,因为这些同样是运用(也不得不运用)要获利的市场经济的基本规则去抗衡另一种快餐文化、流行文化和大众文化。这也就导致“原生态”本来就局部表达的对都市现代文明不满,思乡重土和寻根底蕴的迷失,也使原本要张扬民族特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沦为形式,甚或闹剧。
正是在主流意识形态明确将一部分“旧”、“边缘”的东西定性为传统或民族民间文化遗产之后,也是在一种吊诡的快餐文化生产的两难语境中,原先在杂吧地儿天桥艰难讨生活的艺人及其表演猛然间有了全新的意义。包括相声在内,这些原本是民间的、传统的,也是在新社会一直占据着主流媒体艺术舞台的草根艺术在一念之间成为具有再生能力的象征资本。2000年春节,欲再现“原汁原味”老天桥的“华声天桥民俗文化城”在北京朝阳区潘家园开业。稍后不久,在拆迁后的新天桥社区,命名为天桥文化广场的标志物除重新修建的四面钟外,就是“天桥八大怪”的塑像。在天桥街道办事处及下辖各居委会的支持、张罗下,诸如空竹之类的天桥各种民俗表演队的纷纷成立并定期定点的开展活动。不仅如此,天桥“老”艺人也纷纷深入学校、部队、社区传授相关技艺。在春节期间的地坛庙会、厂甸庙会、龙潭湖庙会等庙会,天桥“老”艺人表演都是媒体宣扬的重中之重。在有关北京文化的网页中,老天桥和老天桥艺人不但处于显眼位置,还占有相当的篇幅。
但是,在这广泛、急切地利用和发扬老天桥民俗文化的背后,原本流动、鲜活并充满感情色彩的民间叙事被定格,并赋予了当下的想像以及与这种想像合拍的(后)现代审美情趣。天桥文化广场新雕刻的“天桥八大怪”就是这种后生审美情趣的典型体现。昔日“平地抠饼”并曾经从“驴”背上摔下来过的“赛活驴”的妻子,[67]犹如美女维纳斯,婀娜多姿,向当下北京的蓝天坚挺着饱满的双乳。尽管老街坊们指指点点,摇头叹息,但这却激发了外来游客的好奇,也催生了来此示爱的年轻情侣荷尔蒙的分泌,在广场的座椅上大胆缠绵相拥。老天桥和老天桥艺人及其背后凝重的文化也就在当下一次简单的刻写动作中被现代化、青少年化。
与这一片欣欣向荣的镜像相伴,使“新人”获得技巧、名誉与身份并讲究等级、尊卑、程式的传统拜师仪式纷纷重现京城。2006年10月29日,正值在“天桥乐”茶园说相声的德云社十周年社庆,刚刚红火不久的郭德纲举行了隆重的收徒仪式,一次收徒五人。2008年,原本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近些年以说“文”相声著称的徐亮(艺名徐德亮)与王文林一道公开宣布退出德云社时,徐亮与“师父”张文顺之间的关系同样引起网民和媒体的高度关注。[68]此后相当长的时间,关于张文顺“清理门户”的网页始终愈万。和当下此起彼伏的拜师仪式实践一道,《新京报》、《晨报》、《北京青年报》等报纸和网络各色传媒对这些仪式的叙写,似乎表明人们正在合力重塑一个新的天桥艺人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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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谷子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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