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博士论文的研究取径和论述策略方面,我也跳脱了硕士论文的老路,视野变宽了,视角也较为多元。这和我在普大的学习及师友的熏陶有关,其中,受益最大的是一系列有关shamanism的著作研读。我在构思及撰写博士论文时,最让我感到困扰的是一些关键的中文词汇和观念的英译问题,尤其是全文的核心:巫。过去的汉学家或是将巫直接音译为wu,或是译为medium,或是译为shaman。我最后选择了具有争议性的shaman一词,而引发争议的源头是埃利亚德(Mircea Eliade,1907—1986年)的说法。他认为shaman的语源是通古斯语的saman,基本上是指一种专擅于“出神”或“脱魂”(ecstasy)之技的人,而根据《国语·楚语》的记载,中国巫觋的基本特质却是“降神”(神明降之),也就是所谓的“附身”或“凭灵”(possession),两者虽然都可说是沟通人神(鬼)的灵媒,但通灵的技法与方式却不相同,因此,有不少学者依循埃利亚德的定义,反对将巫觋纳入shamanism的范畴。但是,埃利亚德可能误解了通古斯语中saman的语义。例如,根据专研北亚、东北亚shaman的俄国学者史禄国(S.M.Shirokogoroff,1887—1939年)的说法,通古斯saman的主要特质其实和中国的巫觋一样,也是“降神”、“附身”。事实上,西方人类学界反对埃利亚德将“出神”(“脱魂”)视为shaman核心特质的学者还不少。日本学界则采取折中的看法,认为“附身”(“凭灵”)与“出神”(“脱魂”)这两种类型都有,有些社会以“附身”为主,有些社会则以“出神”为主,但也有同时并存者。因此,他们在使用シャーマニズム(shamanism)的时候,通常兼指“附身”与“出神”。事实上,日本的宗教学、民俗学、人类学、历史学者,在讨论中国、韩国、日本及东南亚一代的巫觋时,绝大多数都会使用シャーマニズム(shamanism)一词,我个人也比较倾向日本学者的用法。除此之外,我还有更坚实的理由使用shaman来翻译巫觋。事实上,南宋徐梦莘(1126—1207年)《三朝北盟会编》便载:“珊蛮者,女真语,巫妪也”,而珊蛮在清朝时期又常写作萨满、萨蛮,都是saman的音译,而女真语、满语、通古斯语(Tungus language)都同属于阿尔泰语系(Altaic language)。换句话说,将巫与shaman对译的,最晚从宋代就开始了。
无论如何,在阅读各种有关shamanism的论著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地开阔了视野。我所处理的虽然是六朝江南的巫觋,但是,我不时会将中国台湾及东南亚、西伯利亚、东北亚,乃至美洲、非洲和欧洲的巫师,或隐或显的作为参照和对应。尤其是当我探讨巫者的鬼神世界和通神方式时,更常仰赖这种全球视野、古今对照和跨域比较,这也是我在硕士的阶段最欠缺的。
其次,在准备“中国宗教”这个科目的学科考试时,我曾阅读不少欧美人类学家有关中国宗教的研究,而为了了解他们的立论由来及核心观念,我也进一步看了一些不同流派的人类学经典,这让我充分体会到仪式(ritual)研究对于理解一个宗教的重要性。因此,我在博士论文中特立一章,专论巫者的仪式构成元素、服饰、法器、过程、类型和功能。这也是我过去研究宗教所忽略的面向。
更重要的是,我因此开始比较认真地思考人类学与历史学之间的关系。当时“历史人类学”(historical anthropology/anthropological history)开始蔚为风潮,主要的倡导者是法国“年鉴学派”的第三代学者,如勒高夫(J.Le Goff,1924—2014年)、勒华拉杜利(E.Le Roy Ladurie,1929—)等人,但全球各地都有其呼应者。他们或是接受“年鉴学派”的观念,或是和其本地的人类学家展开互动而开创新局。尤其是美国史学家,不仅有来自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以及中国台湾、香港地区“年鉴”的刺激,也有来自美国人类学者如特纳(Victor Turner,1920—1983年)、格尔茨(Clifford Geertz,1926—2006年)等人的影响。其中,代表性的史家戴维斯(Natalie Davis,1928—)和丹屯(Robert Darnton,1939—)就任教于普大历史系。或许是受到这股风潮的影响,我的写作策略便以“故事”的“叙述”(narrative)为前导,并重视细节的描述。不过,普大的历史学家对我博士论文写作影响较大的,除了余先生之外,其实是史东(Lawrence Stone,1919—1999年),我还采借了他所说的“人群学”(prosopography)概念,将六朝江南的巫者及其信徒视为一种虚拟的“社会群体”,进行分析。
此外,中国的巫者在六朝时期所遭遇的竞争对手,除了士大夫之外,还有新兴的道教和佛教,换句话说,我的博士论文必须处理杨庆堃(1911—1999年)所说的“分散型宗教”(diffused religion)与“组织型宗教”(institutional religion)之间的关系,以及政府在这之间所扮演的角色。这对我是个新的难题,最后是从老一辈的欧洲汉学家高延(Jan Jakob Maria de Groot,1854—1921年)、石泰安(Rolf Alfred Stein,1911—1999年)、许理和(Erik Zürcher,1928—2008年)和谢和耐(Jacques Gernet,1921—)等人的著作,获得一些经验。不过,英国史家托马斯(Keith Thomas,1933—)对于英国十六、十七世纪“通俗信仰”(popular belief)的研究,也给了我不少启示。
留学普大,知识的成长主要来自书本。但是,师生的多元背景所汇聚的国际部落,也相当重要。就以东亚系的师生来说,华人之中就有来自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以及中国台湾、香港地区的差异,亚洲各国则有韩国人、日本人、越南人。西洋人除了美国当地之外,还有来自比利时、荷兰、法国、瑞士和英国的。校园中的学术氛围与文化冲撞,经常带给我不小的震撼。
五、归乡(1994—2001年)
1994年,我通过博士论文口试,取得了学位,返回史语所,展开较长期而稳定的研究工作,并于1995年升等为副研究员,2001年升等为研究员,个人的职等升迁算是相当顺遂。但是,就在这七年之间,台湾的大环境有了激烈的变化,我的学术研究兴趣与重点也因此有了一些转变。这也印证了余先生反复述说的,史学、史家与时代密不可分。
1994年年底,民进党的陈水扁(1950—)在竞选台北市长时,喊出了“台北新故乡”的口号,感动了许多人。我虽然不沾惹政治,但也受到不小的刺激。我是云林人,从高中起就在台北读书、工作,即使扣除当兵、出国的几年,我在这个城市生活的岁月,已远超过在家乡的时间,可是,我老是觉得家在云林。在台北,像我这样的移居人口非常多,有从台湾中南部来的,有从山地部落来的,也有在1949年从大陆来的,那时候,我们的认同大多还是“祖籍”、“原乡”。阿扁的口号神似东晋南朝的“土断”,提醒许多人要认同当下生活的环境。事实上,那也是台湾“本土化运动”逐渐从政治向社会、文化扩散的关键时期。认识台湾,认识本土蔚为风潮。我也因而投入“北台湾”的宗教研究。
不过,我的“本土”研究其实还是联系着原先的巫觋研究,只是将焦点放在台湾。厉鬼在《周礼》所建构或描述的鬼神体系中并不重要,但“祭厉”一直在中国官方宗教与民间信仰中占有一席之地,从六朝时起,厉鬼更成为巫者主要的祭拜对象,而台湾民间庙宇及童乩的主祀神明更是以厉鬼为最主。因此,我以一年的时间,搜罗各种历史资料,并以台北为主,以云林和台南为辅,进行祠庙的田野调查和童乩的仪式观察,最后完成了《孤魂与鬼雄的世界》一书,完整地描述“北台湾”厉鬼信仰的类型、源起、信徒及其与佛、道、巫三者的交涉。我一方面探索这种信仰和汉人文化圈血脉相连的关系,另一方面则剖析其与台湾的历史发展过程及特有的生态、文化、政治、社会、经济环境之间的关联。这也可以说是我服膺历史人类学理念的实验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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