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富士著 《巫者的世界》广东人民出版社 2016年12月
本文系“中研院”史语所研究员林富士为其新作《巫者的世界》撰写的序言。
一、摸索(1982—1984年)
1982年夏天,我从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立刻面临人生的第一个重大抉择:继续升学或当兵。后来,我选择入伍担任预备军官,但仍保留了历史研究所的入学资格。
当兵是无可逃避的“义务”,也是体魄与心智的锻炼。在文学院浸泡了四年,心灵自由而奔放,生活随意而自在,因此,在入伍之后,格外难以忍受讲求权威、服从、标准、齐一的军人文化。而且,当时还在“戒严”时期,言论、思想与行动几乎都戴上了手铐与脚镣。役期一年十个月,苦闷中慢慢煎熬。所幸我是少尉经理官,担任补给和管理的工作,较为轻松,而且还有独立的卧室,在半是禁闭的状态下,读书成为最好的解脱。
那时,我带了王守仁(1472—1529年)的《阳明全书》和葛洪(约284—363年)的《抱朴子》到部队。我特别挑没有标点的版本,一个字一个字点读,在断句的过程中,仿佛吐纳一般,呼吸着儒、道二家的思想。我先是读王阳明,因为我大学时代的志业是彬彬的儒者。但是,越读越无聊,纸面上充斥着天、人、性、命、道、理、心、良知、格物这一类的字眼,以及一篇又一篇的问答、书信、序文,反复围绕着仁义道德与学问事功。我非常佩服,但如坠五里雾中。
后来读《抱朴子》,一看,眼界大开,惊愕连连。葛洪所描述的道教的世界实在太有趣了,有炼金、房中、辟兵、禁咒、长生、神仙、隐形、分身、变形等法术,提供了各种欲望的满足方法。对于神仙之说,我虽然不敢置信,但仍被勾引起一丝富贵不死、法力无边的贪念。更重要的是,童年时期在乡村的一些经验突然醒觉,我恍惚又听见了道士在丧礼中的摇铃声、吹角声、唱诵声,看见了三清道祖、十殿阎王、地狱鬼怪的图像。在阅读、冥想的过程中,我逐渐找到当下与往昔的联系,也找到自己历史研究的方向。
我选择宗教作为主战场。原本打算从中国道教史入手,但是,当时我所能读到的只有许地山(1894—1941年)、傅勤家、孙克宽(1905—1993年)、李丰楙四人的著作,而他们在讨论道教起源的时候,都提到道士与巫觋有紧密的关系,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所碰到的童乩。
20世纪60年代,我所生长的滨海村庄(台湾云林县台西乡五港村瓦厝),还相当“落后”,没有象征“现代文明”的自来水、汽车和医生,多的是苍蝇、流氓和沙眼。病痛的时候,通常会求助于童乩,降神、问卜、画符、念咒、收惊、叫魂、祭解、驱邪,无所不用。而我的表姨丈就是村里最神气的童乩。事实上,我还有一位姨丈、两位表哥、一位堂哥,也都是童乩。我对于这样的人并不陌生,他们应该就是传统文献所说的巫者。
可是,根据《国语·楚语》的记载,巫者在古代是圣、智、聪、明的才艺之士,是统治集团的一分子,而童乩在当代社会却受人轻贱,被人打压。官方与主流媒体不断宣称他们是低级、野蛮、邪恶的神棍,应该予以禁断。在知识的殿堂中,他们更是毫无立足之地,很少有人愿意碰触或讨论这样的人。因此,我很快就决定要探索巫者的古今之变。我的终极关怀,不是陌生的巫者的往日光辉,而是我所熟识的童乩的当代困境。
二、启程(1984—1987年)
1984年夏秋之际,我服完兵役,重返台大校园。一开始,野心勃勃,企图以“先秦至两汉时期的巫者”作为硕士论文的题目,并获杜正胜先生(1944—)与韩复智先生(1930—2014年)二位老师首肯,同意联合指导。但是,到了1986年,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和摸索之后,我不得不限缩自己的研究范围。我知道自己在先秦史的领域,短时间之内不可能有所成就。我虽然可以通读传世文献,但对于古文字学、器物学、考古学、出土文献却所知有限,而材料的取得也相当困难。因此,在1987年是以“汉代的巫者”为题完成学位论文。
这篇硕士论文主要是从宗教社会学的角度勾勒汉代巫者的面貌。我先是疏解“巫”的字义,接着探讨巫者的政治社会地位,说明其所属的社会阶层。然后分析巫者的技能(“巫术”)和职事的内容,借以解释巫者活动的主要凭借,以及他们的社会功能。而为了检验汉人在观念上是否能接受“巫术”,便解析巫者施行巫术的观念基础,并探讨汉人对于鬼神和祸福之事的看法。紧接着,评估巫者的社会影响力,厘清巫者的活动范围,探讨他们在各个社会阶层和地区的活动情形,借以说明当时巫者所触及的“社会空间”和“地理空间”。最后则是总论巫者在汉代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
当年在进行这项研究时,我所能凭借的前人研究成果相当有限,因此,只能在史料方面多下工夫。无论是传世的典籍、碑刻,新出土的简牍、帛书,还是非文字性的材料(包括铜镜、画像石、壁画、帛画、墓葬、建筑遗存等),我都竭尽所能,逐一检视、爬梳、分析,从而重建我所认知的汉代巫者的世界。我所走的似乎是所谓“史料学派”的老路子,一切以史料为依归,多做考证、叙述,少做诠释、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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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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