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成为文化部、教育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群研修研习培训计划”首批试点院校之一。文化部一再提醒参与“研培计划”的院校,要尊重传统、尊重传承人,要与他们平等交流,不要搞灌输式的、居高临下的教育。为响应这一号召,我们组织了一系列以交流研讨为主的“非遗进清华”活动,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非遗展演现场,摩肩接踵的不仅有清华师生,还有专程赶来的社会各界人士。我们不仅请传承人参加展演,还请他们走进专业课堂,为学生授课。同学们以往只在书本上读到织锦、缂丝,总觉得懵懵懂懂,传承人边演示边讲解,为大家拨开了云雾,认识到前程似锦、一寸缂丝一寸金的鲜活意义。这些都是传承人惠及我们院校的,我们又该拿什么来惠及他们呢?在梳理课程结构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中央工艺美院本身就是中华优秀造物文化的传承者,老先生们从传统工艺中总结出来的图案设计和造型思维,构成了流淌在这所学院血脉中的DNA。
所以,当刘巨德、杜大恺讲述自己对艺术本源的领悟,当吴冠英、张宝华讲述他们的设计案例,当聂跃华讲图案、金纳讲工笔花鸟、许正龙讲中式雕塑,当尚刚讲中国古代工艺美术史,唐薇、郭秋惠讲学院经典,贾京生和唐绪祥讲述田野考察见闻时,无论是授课者还是听课者,都油然而生一种同宗同源的亲切感。
从农耕、游牧文明到工业文明,手工技艺和传统文化的衰落,是全人类面临的共同命运。19世纪上半叶在德国兴起的浪漫主义,19世纪下半叶在英国兴起的工艺美术运动,都是怀乡、思乡的一种体现。在百余年来的现代化进程中,各种天灾人祸使我们传统中的精华部分不仅屡遭破坏,甚至连“传统”本身都成为一个负面概念。来自青海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何满对笔者说,小时候父亲躲在地窖里做活,自己得爬到烟囱上放哨,听同学叫自己“小银匠”就会脸红。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
我们将第二期研修班的非遗论坛主题定为“‘我的父亲母亲’——中国非遗的传承与创新之路”。在讲述过程中,不少80后、90后传承人猛然意识到父辈的艰辛和他们守护传统的不易。在非遗保护工作中,子女不愿继承家业,老师傅招不到徒弟,是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自由,无论是国家立法还是政府扶持,都不可能强迫年轻人一辈子坐在绣花凳上。所幸近年来随着传承人文化地位的提升和经济形势的好转,不少到银行、外企工作的年轻人,不约而同回到父母身边,肩负起文化传承的重任。在我们接触的传承人中,有的是从设计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在参观完传统工艺作坊后自愿留下来拜师学艺,选择做了一名传承人。研修班结业时,年轻一代传承人纷纷表示,非遗事业太伟大,自己再也不会改行了。
文化部推行的“研培计划”,惠及的不仅是国家或各省市认定的代表性传承人,也包括他们的徒弟、子女,甚至是普通的从业人员,因此泛称“非遗传承人群”。这种扩大传承人受惠面的做法,是中国非遗保护之路上的又一个创举。在我们承办的五期研修班上,既有国家级、省级代表性传承人,也有80、90后的小年轻,有的毕业于知名院校,有的只上过中专,有的是国企技术总监,有的是私企老板,有的是家族企业未来的掌门人。面对如此多元的教育背景和社会身份,我们意识到“非遗传承人群”并非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复杂的社会生活中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他们因为不同的机缘接触到老祖宗留下的遗产,对这些遗产好在哪里、为什么好,却未必都有深刻的认识。再加上百年来传统屡遭人为破坏,今天见到的“原汁原味”的东西,未必得了祖宗的真传,这就需要传承人具备更高的文化判断力。
为此,我们特意在课程中增加了工艺美术史论模块,还带传承人去故宫、国博观摩古代工艺精品。看过“万寿盛典展”中的清代缂丝、刺绣精品,不少学员自愧不如,暗中埋下了学习古人、赶超古人的念头。不少学员利用课余时间,如饥似渴地研读史料和画册,直至图书馆熄灯关门。在见识古代精品的过程中,传承人再次认识到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从知其然的状态逐渐过渡到知其所以然。
我们坚持的研培理念是“以传统文化为本位,以传承人群为主体”。在指导结业创作的过程中,我们发现来自不同地域、不同工艺门类的学员自发产生了合作的倾向。因此,在清华导师加非遗研修学员的1+1创作模式之外,我们着重探索了传承人之间的1+1合作模式。在传统社会中,任何一个区域的传统工艺品种一定是相对齐全的,否则无法支撑起衣食住行的各项需求。随着传统的衰落,一个区域留存的传统工艺已无法支撑起完整的产品形态,于是变为了美术品或高档礼品。为此,我们试图通过不同地域、不同工艺品种之间的1+1结合,恢复传统工艺之间的毛细血管联系,为传统复兴提供土壤和环境。
在2016年北京国际设计周和在济南举办的第四届中国非遗博览会上,我们策划的展览成功推出了一系列1+1创新作品。如家住青海塔尔寺的银铜器传承人何满与浙江嵊州竹编传承人吕成合作的茶具、酒具,钧窑传承人刘红生与徽州菠萝漆传承人俞均鹏合作的花瓶,曹氏宣纸、湖笔和徽墨传承人合作的笔墨纸砚套装,北京景泰蓝与蜀绣传承人合作的座钟等,都很好地实现了之前的策展理念:“一种传统工艺+另一种传统工艺,凸显各自工艺最精彩的方面;产品具有实用功能,不上墙不加框;以惜物为原则,控制材料和工艺成本;在每一个环节上精益求精。”
除了1+1合作,我们进行的另一项探索是“非遗触网计划”。非遗触网的首要意义不在于提高销量,而在于它能使传统工艺企业在“老客户”老去之前,提前接触到年轻一代消费者,做好改进产品和服务的准备。十余年前,笔者曾悲观地断言,随着社会需求的消退,非遗注定会在现代死亡,人们无法挽回而只能记录其死亡的过程。然而,在经济结构转型、传统文化大面积复兴的今天,我们却看到了重新焕发非遗生命力的希望。
笔者认为,在经济转型升级的过程中,工匠阶层将成为创意阶层的核心,与此相关的三类人才值得重点培养:传统工艺青年传承人;传统工艺批评、策划青年人才;传统工艺设计创新青年人才。为此,我们与苏州工艺美院合作创办了以“传承·融合·再创造”为主题的首届传统工艺青年论坛,还举办了“对话苏作——传统工艺创新作品交流展”,这是激发传统内在活力、鼓励年轻一代传承人相互交流学习的另一个尝试。
文化部计划在“十三五”期间,调动国内外高校力量,为非遗传承人群、尤其是年轻一代传承人提供研修和深造机会,开阔他们的视野,提升其传承水平与研创能力。今年年初,还将出台《中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以一系列接地气的举措,改善非遗传承的社会环境,打通相关产业链条,促进传统工艺走进现代生活。我们有理由期待,五年后的今天,“非遗”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将不再是暮气沉沉、奄奄一息,而是充满青春活力和无限可能。
(原文载于:《光明日报》( 2017年02月14日 12版),引用请参考原文)
【本文责编:刘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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