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画视觉包围的感性意义
年画对人作为一个特殊物种的感性、感觉、感官的视觉包围,不仅是建立在家庭、居室对身体的包围(物理空间)基础之上的,也是建立在对人的精神安慰、安抚并使之安宁的精神包围(文化空间)之中。这双重的视觉包围还包括了一个从物质和精神的家园到对人的出身、成长、成年、衰老、死亡的人生过程的全程包围。
美国美学家鲁道夫·阿恩海姆指出,感官“并不是仅为认识而存在的认识工具,而是为生存延续而进化出来的生物性器官,从一开始起,它们的目标就对准了或集中于周围环境中那些可以使生活变得更加美好”的方面,“视觉乃是一种积极的器官”[2]25。而年画的最大特征是一种视觉图像,是中国民间美术中最具典型性、代表性、艺术性的样式,它是用于观赏的民间图像。年画对中国人的视觉包围体现在形式和内容两个方面:
在形式方面,年画的视觉冲击力、涵摄力、规制力从婴儿、儿童、少年、成年的过程,年复一年地熏陶、重复、强调、更新、内化,沉积为一系列视觉的愉悦、和谐、舒适。成双成对的门神、神虎、仕女、娃娃、祥卉、鸟兽等,将对称、平衡、比例、均匀、稳定注入人们的视觉;温暖、鲜艳、明快、堆砌性的、对比性的色彩呈现出花团锦簇、活泼明亮的色调,吸引视觉的关注,也为感觉强化了明朗、愉悦的颜色倾向。“学看颜色,就是获得某种视觉方式,获得一种身体本身的新用法,就是丰富和重组身体图式”[3]202,稚拙的娃娃、美艳的仕女、和蔼的神像、慈祥的寿星、可爱的动物、吉祥的莲鱼,迎合了人们视觉的选择、偏好、直觉。体质人类学有一个经典的动物试验,实验人员把一个刚出生的小猩猩与其母亲分离开来,然后给这个小猩猩一个奶瓶和一个猴子样的机器偶像,供小猩猩选择,结果小猩猩并没有立刻去取它最需要的奶瓶,而是热烈地拥抱起机器偶像了。这个实验表明,视觉上的熟悉和顺眼原则超过了活下去的本能需要这个最根本的原则,体现出视觉的选择比本能、比生命本身还重要[4]14。我们再看年画,它的形式、色彩、造型大多都有“儿童化”的倾向,其中的人物形象、动物形象,甚至神灵形象,都显示出稚拙化、漫画化、童趣化的特点,当然,其中还有大量儿童生活的题材,诸如刘海戏金蟾、老鼠嫁妹、五子登科等,无不充满童心。原始艺术和民间艺术的质朴、稚拙与儿童认知的偶像化、图形化、形象化,浑然一体,天衣无缝地吻合在一起。从古至今,图画的第一功能都是为了人类自己的观看,特别是儿童的观看。在这样的视觉包围中,即使儿童成长、成人、成熟,他的视觉喜好依然会得以延续和保持;即使进入成人化的戏出年画欣赏中,也依然要保持“儿童化”的年画风格(各地戏曲年画人物场面、造型、构图、色彩虽然吸取或记录了戏曲表演的人物造型、服装、道具、动作、亮相、场面这些十分“成人化”的因素,但与其他题材的年画又完全保持着统一的“儿童化”风格)。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够说明艺术史上的一个重大现象或规律:民间艺术历经了几千年的演变,但其总体风貌被艺术史家确认为是直接传承、保持着远古时代原始艺术的稚拙的特点。原始艺术被人们认为是人类童年时代的艺术,民间年画所代表的民间艺术为什么能够如此顽强地保持原始艺术(人类童年艺术)遗韵,个中奥秘竟然是年画风格所揭示出来的这样的原因。过去,我们总是仅凭民间艺人没有艺术自觉、是非艺术的艺人这样浅薄的认识来解释这个现象。其实,民间艺术中职业化、专业化、天才性的艺人可以说比比皆是,他们艺术上的“不成熟”,不是真正的不成熟,相反是一种大成熟。他们的朴拙之风、大俗大雅之力,是他们自觉地有意为之,蕴藏着深刻的人类集体无意识。
在内容方面,年画的视觉意义得到深刻揭示。儿童心理学研究证明,儿童在三四岁时知觉就已经相当成熟了,并且掌握了许多成人的知觉认别。他们能够区别许多事物和人的面部表情,也能认识某些抽象几何形式,对某些微妙的细节甚至有很高感受性。“有很多儿童——如果不是大多数的话——还可能具有很强的听觉记忆和视觉记忆(有时能达到非常精确的地步),所以,他们就比成人更能认知小的变化(而且更受这些小变化的干扰),成人对微妙的细节则不那么敏感”[5]202,进一步的研究表明,幼儿三岁时便能认识图画中再现的许许多多对象了,而且并不将它们与真实对象相混淆或等同。他们能够对那种与这些图画相联系的故事感兴趣。“那种能把图画当作再现来加以理解和释读的情况,在较大程度上即反映了一种成熟的过程……图画释读,证明了幼儿所认识再现的那种不断增长的能力,以及幼儿认识到纸上的线条可意指对象而不同于对象的那种不断增长的能力。知觉系统已经和符号系统——图示再现系统——相结合起来了。”[5]202
在一个家庭之内,年画的观看与意义释读是必然相关的事情。儿童成长期和语言习得期还有一个特别的“问询”和“听故事”时期。就是说儿童时期是一个描绘白纸的时期,万事万物对他都是新鲜、好奇、未知的,所以会有“十万个为什么”;同时也特别喜好在提问之时聆听回答,聆听故事。居家生活中近在眼前的年画无疑是儿童询问、提问、追问的重要对象,而对年画内容、寓意、象征作出解答、解读、解释,则是家中长者的义务。所以就流传下来许许多多的年画传说和故事,而且年画中的每一种人物、动物、花鸟、鱼虫、神灵等都有可以被描绘、讲述的故事,也有种种象征寓意、比喻、谐音、双关等文化转喻和修辞,从而使儿童进入一个更深层的文化符号世界。
由此可见,年画的视觉包围其实也是一种文化意义的包围,这种意义包围具有多重层次,包括价值观念的包围,比如传递诚实、勤劳、节俭、正直、仁义、礼智、孝悌等价值观念的年画及其意义解读;历史传统的包围,比如神话历史、朝代人物、历史事件等内容的年画及其意义解读;伦理秩序的包围,比如二十四孝、天地君亲师、神佛造像、君臣有别、长幼尊卑有序的年画及其意义解读;生活知识的包围,比如生产知识、生活常识、敬畏崇信、人际关系等年画及其意义解读;审美趣味的包围,比如娱乐游艺、戏曲故事、节日喜庆、吹拉弹唱等内容的年画及其意义解读。在这些年画的视觉包围、意义包围构成的多重包围之中,视觉不仅强化自身的敏锐性、定向性、选择性,而且能触发和引申触觉、味觉、嗅觉、听觉、联想、感想、想象、知觉、直觉,使视觉的形象触及事物的具象,又从事物的具象转化到符号、知觉,甚至形成抽象和思想,催化和完成了思维的形成和成熟。正如马克思所说:“眼睛变成了人的眼睛,正像眼睛的对象变成了社会的人化、由人并为了人创造出来的对象一样,因此,感觉通过自己的实践直接变成了理论家。”[1]78马克思·韦伯说,文化就是一张网。美国阐释人类学创造人格尔兹也认为,富有文化意蕴的符号才是人类学关心的课题,要想解析和阐释文化的意义,研究者必须拓展其研究视野,关注文化符号的关联性和背景性,并指出:“同马克思·韦伯一样,我认为人类就是悬挂在自己所编织的一种富有意味的网上的动物。我所指的文化就是这些富有意味的网。”[6]5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年画的视觉包围说到底是一种文化包围。文化通过视觉的形式和内容两个渠道,进入感性、感官、感觉,一直抵达人类的物种体质,形成新的身体机制和本能,造就了人类作为审美性的物种。
总之,只有深入到器官进化的深度和人类感性丰富化的高度,人类才能成为一种具有文化性的物种,独立于动物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也是我们把年画作为一种视觉包围对中国人文化属性获得的新认识,即一种审美人类学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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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商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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