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第一组概念(词语)。“气”这个字在汉语中的意思是非常丰富的。在《文心雕龙·物色》的这两段话里,“气”字一共出现了四次,“英华秀其清气”的“气”当是指气味,“写气图貌”的“气”当是指气氛,“天高气清”的“气”当是指天气,这三个“气”字似乎不难理解,那么,“阳气萌而玄驹步”的“气”是指什么呢?这需要联系同一语境中的相关词语来理解。先看“阴律”。刘勰讲:“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玄驹”就是蚂蚁,“丹鸟”就是螳螂,而“阴律”二字,就是指“阴气”。詹瑛《文心雕龙义证》:“阴律,阴气,古代用音律辨别气候,所以也可以用‘阴律’代替‘阴气’。”[13]这两句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春天)阳气萌发而蚂蚁行走,(秋天)阴气凝聚而螳螂潜伏”。[14]刘勰这两句话,从意思和句式两方面来看,均源于汉代崔骃《四巡颂》:“臣闻阳气发而鸧鹒鸣,秋风厉而蟋蟀吟,气之动也。”[15]阳气萌发而鸧鹒(黄莺)鸣叫,秋风凌厉而蟋蟀呻吟,这是讲春秋两季的两种物候。这两种物候的出现,正是由于气候的变化,所谓“气之动也”。清代宋荦《〈明遗民诗〉序》云:“譬诸霜雁叫天,秋虫吟野,亦气候所使然。”[16]可以看作是对崔骃这几句话的一个最切当的解释。刘勰这两句是由崔骃而来,崔骃是在讲气候问题,刘勰也是。再联系“四时”这个词来看。刘勰讲:“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当“气”字与“四时”处于同一语境的时候,这个“气”字便是指气候。所谓“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意即小小的虫子(蚂蚁和螳螂)尚且受到气候的感召,可见四时气候对于生物的影响原是很深刻的。总之,当“阳气”与“阴律”(阴气)并举,又与“四时”这个表示时令的词出现在同一语境的时候,这个“气”字,就只能是指“气候”了。既然“阳气”与“阴律”这两个词是指气候,那么“春秋代序,阴阳惨舒”中的“阴”与“阳”这两个词,也是指气候,因为它们和“阳气”、“阴律”一样,也是与“春秋”这个表示时令的词组出现在同一语境里。
再看第二组概念(词语)。“物”这个字,《说文解字》的解释是:“物,万物也。”本义是指客观存在之“物”。王元化指出:“《文心雕龙》一书,用物字凡四十八处(物字与他字连缀成词者,如:文物、神物、庶物、怪物、细物、齐物、物类、物色等除外),……这些物字,除极少数外,都具有同一涵义。……即《原道篇》所谓郁然有彩的‘无识之物’,作为代表外境或自然景物的称谓。”[17]由此可见,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所讲的这个“物”,是指“自然景物”。需要指出的是,“自然景物”不可笼统言之。按照物候学的观点,自然景物有随四时气候的变化而变化者,也有不随四时气候的变化而变化者。前者为物候,后者为一般的自然景物。例如《文心雕龙·物色》中所讲的“物”,就不是一般的自然景物,而是指物候。要理解这一点,必须搞清楚“物色”的含义。“物色”这个词,最早出于《淮南子》、《礼记》等书。《淮南子·时则训》云:“仲秋之月,……察物色,课比类。”《礼记·月令》云:“仲秋之月,……察物色,必比类。”可见“物色”这个词是和季节联系在一起使用的。又梁萧统《文选》“赋”的“物色类”中,收有《风赋》、《秋兴赋》、《雪赋》、《月赋》四篇,唐李善注云:“四时所观之物色之赋。”“物色”的定语为“四时所观”,可见“物色”是随四时的变化而变化的自然景色,即物候,不是一般的自然景物。大凡随四时的变化而变化的自然景物,即属于物候学所讲的“物候”。刘勰这两段话是在讲“物色”,其实就是在讲物候。例如:“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讲物候随四时气候的变化而变化,讲物候对人的影响;“岁有其物”,是讲物候的周期性(以一年为周期);“物有其容”,是讲不同的物候具有不同的季相(也就是不同的色彩和形态),而“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则是讲特定气候环境下的物候现象,不是讲一般性的自然景物。至如“‘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漉漉’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等等,也都是在讲特定气候条件下的物候现象,而不是讲一般性的自然景物。
再看第三组概念(词语),即“心”、“情”、“悦豫之情”、“郁陶之心”、“阴沈之志”、“矜肃之虑”。这一组概念或词语,是指文学家的主观感受,也就是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所讲的“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中的“七情”,[18]亦即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个不难理解。问题是,文学家的主观感受是有具体指向的,所喜者何?所怒者何?所哀者何?所惧者何?等等,是不可以笼统言之的。应该说,这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人的情感也是有季节性的。陆机《文赋》云:“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所谓“叹逝”,就是感叹时光的流逝。时光周而复始,今年花开叶落,明年还会花开叶落,但人的生命却不能周而复始,今年见到花开叶落,明年不一定还能见到花开叶落。此即所谓“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19]所以“叹逝”具体来讲就是感叹人的生命在一天一天地流逝。这就是人的生命意识。人的生命意识是人的一种人文积淀,其中既有人类集体的记忆,也有个体的体验和思考,它是长期形成的,久存于心的,并不是此刻才孕育的。通常情况下,人不可能每时每处都想到生命问题,人的生命意识沉潜在人的意识深处,它需要某种感召,某种触发,才能被激活起来。所谓“喜柔条于芳春”,是说看见早春刚刚抽芽的柳条这一物候,感到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新的一年预示着新的希望,预示着生命的新的起色,所以为之欣喜。所谓“悲落叶于劲秋”,是说看见深秋纷纷而下的落叶,感到一年的时光又将过去,自己的生命又老了一岁,离死亡的大限又近了一步,所以为之悲伤。这就是“瞻万物而思纷”。所谓“万物”,在这里就是指不同季节、不同时令的物候;所谓“思纷”,就是指由不同季节、不同时令的物候所触发的关于生命的种种情绪体验和理性思考。所以说,人的“七情”是有具体指向和具体内涵的,是有季节性的,不可笼统言之。同样,刘勰所谓“献岁发春”、“滔滔孟夏”、“天高气清”和“霰雪无垠”是说四时物候,而“悦豫之情”、“郁陶之心”、“阴沈之志”和“矜肃之虑”,则是与四时物候相对应的关于生命的体验和思考。物候乃四时之物候,具有季节性和时令性,文学家因物候的变化而触发的生命意识也具有季节性和时令性。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中的“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和“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这几句话,实际上涉及到以下三组关系:一是“气候”(阴阳)与“物候”(物色)的关系,二是“物候”(物色)与人的生命意识(心或情)的关系,三是人的生命意识(心或情)与文学(辞)的关系。由此可见,刘勰对于气候影响文学这一问题的认识,实际上要比斯达尔夫人全面得多,也具体得多,只是历来研究《文心雕龙》的学者未曾察觉而已。历来研究《文心雕龙》的学者,只注意到第二、第三组关系,而忽略了第一组关系。例如,刘绶松《文心雕龙初探》讲:“‘情以物迁,辞以情发’这两句很扼要地阐释了自然环境与文学的密切关系。只有真正地对自然环境有了深刻的感受,而这种感受迫使人们不得不用艺术语言(辞)将它表现出来,这样产生出来的作品,才能够具有感人的力量。”[20]刘大杰《中国文学批评史》讲:“‘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两句,扼要地说明了人们的感情随着自然景物的变化而变化,而文辞则又是由于感情的激动而产生的。”[21]他们都强调文学(辞)是由于感情的激动而产生的,而感情又是随着自然景物(物色)的变化而变化的,但是他们都不曾意识到,自然景物(物色)又是因为什么而变化的呢?其实这个问题刘勰已经触及到了,这就是“春秋代序,阴阳惨舒”,就是“阳气萌”和“阴律凝”,也就是气候的变化。气候的变化(春秋代序,阴阳惨舒)引起物候的变化(物色之动),物候的变化(物色之动)触发文学家的生命意识(心亦摇焉,情以物迁),文学家生命意识的触发(心亦摇焉,情以物迁)导致文学作品的产生(辞以情发)。这就是气候影响文学的机制。刘勰的表述本来是完整的,后人的阐释反而不够完整。
当然,也不能责怪后人思虑不周,或者“失察”,因为刘勰本人的主观意图并不在讲气候与文学的关系,而在强调“以少总多”的创作原则,反对“文贵形似”的错误倾向,倡导“物色尽而情有余”的艺术效果,也就是主张文学的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统一。所以笔者认为,刘勰只是触及到了气候与文学的关系,但是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关系的重要性,更没有对这种关系进行专门的研究。
刘勰之后,梁代另一位著名批评家钟嵘在他的《诗品序》里,也触及到了这个问题:“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22]这里的“气”,也是指“气候”。郭绍虞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一书在讲到钟嵘这四句话时,就是这样解释的:“气,气候。这四句说:气候使景物发生变化,景物又感动着人,所以被激动的感情,便表现在舞咏之中。这是讲诗歌产生的原因。”[23]把“气之动物”的“气”解释为“气候”,这是应该予以肯定的。当然,这条解释也有两个不足之处。一是把钟嵘这里所讲的“物”笼统地解释为“景物”,二是把他这里所讲的“性情”笼统地解释为情感。实际上,钟嵘这里所讲的“物”,并非一般性的景物,而是指“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等四时物候;钟嵘这里所讲的“性情”,也不是一般的情感,而是指由物候所触发的关于生命的种种体验和思考,包括“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以及逐臣去国的悲哀,弃妇离宫的伤痛,将士久戍不归的惆怅,思妇独守空房的幽怨等等,而这种种的体验和思考,其实就是文学家的生命意识。
笔者认为,钟嵘《诗品序》中的“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这四句话,可以说是对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中的那两段话的一个概括,它们的价值,就是揭示了气候影响文学的途径问题,从而帮助我们解答了一个世界性的学术命题,这就是:气候的变化引起物候的变化(气之动物),物候的变化触发文学家的生命意识(物之感人),文学家的生命意识被触发之后(摇荡性情),才有文学作品的产生(形诸舞咏)。当然,钟嵘的表述和刘勰的表述一样,也是不经意的。钟嵘的本意并不在考察气候与文学的关系,更不在探讨气候影响文学的途径和机制,而是在探讨五言诗的起源及其创作之得失。由于他自己并没有探讨气候与文学之关系的意图,所以后人在解释这几句话时,也就顺着他的本意进行,而没有把这几句话当作气候与文学的关系问题来思考。
以上分析表明,中国古代学者对于气候影响文学这一问题的发现,实际上要比西方学者早得多;他们对这一问题的解释,也比西方学者要全面得多,具体得多。只是他们的这种发现和解释都是不经意的。今天我们结合气候学与物候学的有关知识来总结他们的这些认识,对于解答气候影响文学的途径这一长期悬而未决的世界性学术问题,无疑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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