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界观的对比:多元文化论与多元自然论
建立在自然主义基础上的西方世界观表现为一种多元文化论,即不同的社会、人群在看待同一个世界时持有不同的“观点”,继而形成不同的文化。简单说,即是“同一自然(世界),多种文化”。相反,美洲印第安视角主义则说的是不同的主体或人拥有相同的“文化”,但却处于不同的世界中,即“同一文化,多个自然(世界)”。这一点前面已有论述,这里的一个重要问题是“交流”,即不同的文化或世界间如何相互交流沟通?
就多元文化论来说,心智(mind)是独特的,但可以通过教育达成沟通。笔者认为,这种沟通可视为一种“观点”的切换,即通过学习他人的文化,从而站在他人的立场来理解他者。正如西方传统中心智的独特性地位,躯体(body)在印第安世界观中是物种间相区分的媒介,同时又是物种间“变身”(metamorphosis)的场所。所谓“变身”即是躯体的替换,由于躯体本身是视角的场所,这种替换本身也是一种视角的转换,也即是不同世界的转换沟通。那么,这种视角的转换是如何完成的呢?
根据美洲印第安的神话:不同物种的原初状态是一样的,彼此间可以真实呈现,无障碍交流,因此他们之间不存在视角的差异。换句话说,神话里的物种间不需要变身就可以完成交流。但是后来动物逐渐丢失了人类的一些特质,从而与人隔离开来。从此,进入另一个物种世界的条件就是变身,简单说就是变成另一个物种。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每个物种都有变身的可能,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随心所欲地变身。不仅如此,由于变身往往伴随力量(power)的交换(一种位置性的力量),变身对于个体而言是危险的,甚至是致命的。最常见的场景是一个人在森林里遇到一个人或动物——死者或灵魂的化身,然后和他交谈。这种交谈对于参与者是致命的,会将他变成对方的一员。实际上,只有萨满和多自然存在(multinatural beings)具备多元视角转换的能力,从而在与动物和灵魂交涉时不会丢失他们的人类主体。也正是因为这种能够在不同“事实”间跳跃穿梭的能力,使得萨满成为最有力量的人。那么,变身又是如何实现的呢?
就普通人而言,变身发生在某些超自然情境下,如战争、狩猎和同类相食(cannibalism),此外,还可以梦境和服用致幻剂来实现。与普通人不同,萨满可以通过穿上不同动物装束,从而成为特定的动物。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变身”不是要将人类内在隐藏在动物外表之下,而是激活不同躯体的力量。因此,萨满的动物装束是他们的装备,借以在不同躯体间转换。
总而言之,“变身”是物种间不同世界沟通的方式。如果说文化的交流是一种心灵的沟通,不同世界间的沟通则是一种躯体的交换。与文化相对主义对同一本质的差别呈现不同,视角主义对应的是同一呈现方式下不同的客观差异,即“单一的文化,多元的自然”(One single culture, multiple natures),也即多元自然论。
(五)不同的启示
在不同的世界观下,美洲印第安人的文化倾向与西方社会也是不一样的。更重要的是,由于多元文化论在美洲印第安社会的不适用,要恰当的表述这种差异,人类学自身的目标与方法都需要做相应的改变。
就微观的文化倾向而言,与西方认识论框架下强调“文化”差异不同,躯体因素在美洲印第安文化中扮演着中心地位,如身体装饰和食物禁忌。就前者而言,身体可视为人性与动物性的战场,但并非因为它本质上是自然的,因而需要文化的装饰。相反,身体是“人”最基本的表达工具和呈现。极端的身体装饰实际上也代表着极端的动物化。就后者而言,它代表了一种独特的恐惧观。欧洲人担心的是唯我论——同样躯体的人没有相同的灵魂,印第安则担心相同的灵魂寄生在被人吃掉的躯体内——同类相食。因此,食物禁忌和规矩——去除食物的灵性显得尤为重要。与食物作为“毒药”的恐惧不同,特定动物不可食或需要去主体化是因为他们和人共享了“灵魂”;若不小心被动物灵魂捕获,就会变成他们的一员。
在多元自然论下,美洲印第安社会与西方社会的差别不再是一种文化差异,不同文化间的差别不再是对一给定事物的不同理解。相反,同一“所指”指向不同的“能指”,即同样的意义对应的是不同的事物。这种情况下,存在的是差别,“含糊”(equivocation),而不是“谁对谁错”,翻译的任务则是要指出这种“含混”。回到前面的例子,西班牙人想知道土著是否拥有灵魂,土著则想知道西班牙人是不是神——检查他们的身体是否会腐败。我们要问的不是“为什么”印第安土著会有这样的想法,而是他们眼中的身体是“什么”,因为同样的身体在两种世界观中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人类学的建设性角色不在解释他者的世界,而是多元化我们的世界,用话语表述之内的事物去充实它。
视角主义不是相对主义,它不关注真理的相对性,而是一种关系论,由此确认相对的真相是关系本身(the truth of the relative is relation)。在具体的方法上,它要求人类学家不要过多解释自己或他者,而是默许他者的价值判断——拒绝具体化地方性思维的可能性,或将之视为他者的主观臆想,或者幻象他们能够变为“真实”。它要求研究者“认真”对待地方性思维:第一,拒绝“中立”:反表征主义,阐释主义和政治经济学解释;第二,不是“相信”土著所说为“真”,不能将土著的话语当成一种信仰、论断,而要视之为一种符号化或意义实践活动,一种自我指向的,无条件的观念生产机制,即“代表自身的符号”(symbols that stand for themselves);第三,他者即是另一个世界。简而言之,人类学分析作为一种基于生成性误解(productive misunderstandings)的受控模糊性(controlled equivocation),使命在于提供不同形式、不同存在的可能性。
(六)小 结
美洲印第安视角主义与多元自然论的核心论点是所谓“同一文化,多个自然/世界”:非人存在(动物、灵魂、植物、物体)和人共享一样的文化(人的文化),像人一样生活,拥有和人一样的认知能力,像人一样用同样的方式、语言去感知、理解世界,但是由于躯体特质带来的习性之别,同一意义对应着不同的事物,他们看到的自然世界是不一样的,也即同时存在不同的视角及与之相对应的自然/世界。然而,同样的文化与语言并不能保证不同主体间的无障碍沟通,躯体间的差别造成了视角的不同,也阻碍了沟通本身。沟通本身需要借助“变身”,但是变身往往充满危险,因此通常需经由具有多重躯体(也即多重视角切换能力)的存在(萨满和多自然存在)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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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刘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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