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回乡探亲,结识了鄱阳地方文化精英李文藻先生。李先生是遐迩闻名的摄影师。他以摄影师特有的的视角,观察和记录家乡的民俗风情,完成了《外婆门口是饶河》的写作,希望我为之作序。该书内容主要是鄱阳民俗,作为民俗学学者,我欣然应允。
陆续读完《外婆门口是饶河》的电子版,时间已进入中秋。“身在异地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节之夜,面对温州夜空中的一轮明月,我遥想家乡鄱阳,当是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小时候烧宝塔、吃月饼的情景,宛若一幅幅画卷,历历在目。我品尝着侄女寄来的葱酥月饼,思念着家乡的亲人。良辰美景,撩起缕缕乡愁;万千思绪,如同滔滔饶河。
如果说鄱阳因湖泊众多而称之为“中国湖城”,那么江西五大河流之一的饶河,则是当之无愧的“母亲河”。她不仅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饶河儿女,而且滋生了具有鲜明地方特色的民俗事象。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正是饶河的水,使得鄱阳这个江西省第一大县,两千年来被誉为“鱼米之乡”。北宋名人都颉在《鄱阳七谈》中说“鄱阳有滨湖蒲鱼之利”,洪迈在《容斋随笔》中也为家乡点赞:“鱼鳖禽畜之富”。江西民间流传一句话:“金丰城、银鄱阳”。如果说“金丰城”主要指丰城地下资源,如煤、钨和石灰石储量的丰富;那么“银鄱阳”侧重的就是鄱阳拥有的黄金水道和丰饶水产。总之,饶河水宛如母亲的乳汁,滋养出一个世人羡慕的“银鄱阳”。
旧时鄱阳,除了专业渔民,种田人农闲时也捕鱼捉虾。做手艺的,做生意的,或多或少也和饶河有交集。在我生长的管驿前村,捕鱼和驾船是两大营生。渔民捕鱼,近的在饶河,远的去鄱阳湖。驾船的或上(景德)镇,或下南昌,景德镇的瓷器、鄱阳本地的水产,都是通过饶河水上运输。回溯当年,从姚公渡到莲湖乡,静静的饶河蜿蜒数十里,碧绿的水面上樯帆林立,商贾如流。那是何等的繁荣!
优越的地理位置,丰饶的自然资源,加上世代相传的人文精神,使鄱阳的民俗天生丽质。宋元祐元年(1086),鄱阳藉新科状元彭汝砺曾写道:“鄱阳据大江上流,其地有金锡、丝枲、鱼稻之饶,故其民不迫遽;其人喜儒,故其俗不鄙陋。”这位鄱阳先贤当时为人写墓志铭,神情当是肃穆庄重;但他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内心一定洋溢着对家乡的热爱,为吾乡吾民而自豪!
由于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不同,各地各民族的习俗也有所差异。民俗学上“区域民俗”、“民俗圈”等概念,被老百姓形象地表达为“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在饶河流域,人们的衣食住行、岁时节日、人生礼仪、民间信仰以及方言俚语等方面的习俗,较之江南其他地方,甚至省内其他地方都有其鲜明特色。以饮食习俗为例,鄱阳与温州,同为江南地方,而且都爱吃鱼。但东海之滨、瓯江之畔的温州人爱吃的是海鲜,其烹饪方法以清蒸为主,口味偏淡。而鄱阳人做鱼讲究两面煎得金黄,佐料除生姜大蒜外,更多的是辣椒。即便是省内,鄱阳的饮食也是独树一帜。如百里之外的省会南昌,与鄱阳也是同中有异。先说同。如“腊肉炒黎蒿”,是两地百姓共同的嗜好。南昌人有句俗话:“鄱阳湖的草,南昌人的宝。”这个草指的就是藜蒿。除此之外,猪油渣,柚子皮,冬瓜皮,这些边边角角的原料。要是搁鲁、川、粤、闽、苏、浙、湘、徽八大菜系那儿,可能早被弃置一边。南昌人和鄱阳人却不离不弃,信手拈来,化“腐朽”为神奇。但是,鄱阳与南昌,同一种饮食也可能同中有异。如鄱阳的“鲶鱼打糊”和南昌的“糊缸”都是食谱上所谓“糊羹”。南昌的“糊缸”,以猪肝、冬笋、香菇、豆腐等为原料,有的还加水果丁。但鄱阳的“鲶鱼打糊”,只用鲶鱼一种原料。味道虽然各有千秋,但对于鄱阳人而言,寒冬腊月天吃一碗撒了胡椒粉和葱花的、热乎乎的“鲶鱼打糊”,那可真是美味佳肴,对于身在异乡的鄱阳人来说,“鲶鱼打糊”就是舌尖上的故乡!
李文藻先生在《外婆门口是饶河》一书中,对鄱阳民俗有着全方位、多角度的叙述和描写,其中“饶河风情”有36篇短文,《饶河那些事》有22篇短文。读着这些生动活泼的文字,老一辈在怀旧之余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欣喜;对于年轻人,则是一种地方性知识的启蒙。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民俗也是一条河,一条不断吐故纳新的河。今天的青少年,对鄱阳曾有过的民俗,恐怕知之甚微,如李文藻先生笔下的“禾杆苫”“染衣裳”“赶嫁鞋”“圆木嫁妆”“划腰盆”“扳虾子”“哼箩窠”等退出了生活舞台的民俗,是当年鄱阳人的生活状态,是宏大叙事不能涵盖的草根文化,饱含着旧时百姓的痛苦和快乐,隐忍和希望。当然,其中也有着今天的青少年所难领略的情趣和愉悦。无论历史如何螺旋式发展,消失的民俗不会再度出现。只有在博物馆,或者在《外婆门口是饶河》之类的书中,才能寻觅它们的踪迹。从这个意义上说,《外婆门口是饶河》是一本很好的课外读物,一种难得的乡土教材。
旧习俗消逝的同时,新民俗次第登场。如人像摄影,即我们所说的“照相”,当年就是从国外传来的新民俗。鄱阳的照相始于何时?这个问题,可能只有李文藻先生能准确回答。他在该书中告诉我们:“鄱阳的照相,是在清朝光绪元年,即公元1875年。”这么说,鄱阳的照相,迄今也有140年的历史。读到这里,与其说李文藻先生再现了鄱阳民俗,不如说他给我们上了一课,为我们增加了一个知识点。
进入21世纪之后,民俗学界已经越来越多地意识到民俗作为一种区域存在文化的重要性。从现实层面看,民俗是区域间族群的一种独特的生存方式或生活方式,不同区域之间,由于地理环境和历史背景的不同而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而从发展的层面看,由于文化碰撞和交流,民俗在生存方式或生活方式的体现,越来越多地带有现代性印迹,并成为人们区别不同文化存在的一种鲜明标志。加强区域民俗的搜集和研究,不仅是地方文献建设的需要,也是发展地方旅游和地方经济的有力举措。民俗既有传承性特点,也有变异性特点。鄱阳民俗也不例外。但是,在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我们共识的今天,我们对鄱阳民俗中的精华部分,要有意识地沿袭,有计划地保护。如饶河戏,这支诞生并绽放于饶河流域的艺术之花,曾经赢得一代又一代鄱阳人的青睐。当年,看一场“水花子”演的饶河戏,是鄱阳人最大的精神享受。“水花子”胡瑞华,这位土生土长的鄱阳赣剧演员,其艺术魅力和在饶河流域的影响,丝毫不亚于当今的任何一位歌星和电影明星。在改革开放、多元文化并存的今天,饶河戏再现当年风采显然不现实,但热爱和保护乡土艺术,传承鄱阳良风美俗,却有待我们每个鄱阳人的努力。
权以此为序吧。
乙未年中秋节于温州金康园
本文原载:李文藻:《外婆门口是饶河》,团结出版社2016年版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孟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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