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注意到您在这本书结尾的一段话:“中国现代国家的规划是否能够超越狭隘的基础和僵化的中央集权而获得实现?这是一个只能由时间来回答的问题。现在,许多中国人相信,这是能够办到的。然而,即使真的是这样的话,可以肯定的是,中国建制议程的界定,所根据的将是中国自己的条件,而不是我们的。”其实,这也是您一贯的主张,跟您的第一本书《中华帝国晚清的叛乱及其敌人》的根本旨趣是一致的。
孔飞力:你这么说我也同意,我的每一本书探索的领域、问题和方向都完全不一样,可是有一个相同点,就是中国的近代和现代史,是从中国本身发生的,不是外国人来决定中国的方向。中国的方向不能说已经完全确定了,大概的方向可以从清末的时候,从乾隆朝的时候可以看出来。看这本书你就知道,书里有一部分是政治思想史,讨论魏源、冯桂芬和别的思想家,还有关于1950、1960年代的农业集体化问题,我想更多地从中国的本土性知识资源入手,并从中国比较老的传统来分析,就是把中国农业集体化的问题放在比较大一点的背景和比较长一点的时段中讨论。
最近几年来,您一直致力于“中国移民史”的研究,中国的许多学者都期待着能尽快读到您的这部新著,我想,美国的学者也一样。这部新著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如果方便的话,可否给我们透露书中的一些精彩片断或细节?或者您对“中国移民史”的若干思考?
孔飞力:我研究中国移民的基本思想是不仅仅只探索中国历史的重要一面,也要从另一个视角考察中国文化和社会——在中国之外的中国人的生活。由于我的手稿尚未全部完成,我们最好不要太深入探讨,以免有不妥之处。也许你可以从我在研讨会上提交的一篇以“历史的生态”为主题的小论文中得到一些研究路径的启示。就是我在课堂上发给你们的那篇文稿,Toward An Historical Ecology of Chinese Migration,我关于海外华人史研究的一些想法在该文稿中有所阐发。
有的学者往往把哈佛大学的中国学家称为“哈佛学派”,从费正清教授的“冲击与反应”,到您的“国家与社会”,再到柯伟林教授的“延续与变化”,他们在不同的时期都提出了理论的框架,影响了许多中国学家的研究计划。您同意这样的说法吗?据您的了解,哈佛的中国学家在治学上有哪些特点?
孔飞力:尽管“冲击与反应”论和“延续与变化”论是美国中国研究的主要基调,然而我认为并不只有哈佛大学才相信这些基调。无论如何,“哈佛学派”(如果存在的话)是一个非常松散的组织;教师的权威远比我们国家的权威要低得多,也许,学生更倾向于寻找自己的学习方式和研究路径。
最近的二三十年来,美国的中国学研究发生了很大变化,有的学者曾把这种变化概括为两个“明显的转向”:一是由强调现代中国与传统中国的非延续性转向较为注重两者之间的延续性,二是由上层政治和精英文化转向较为注重不同社会阶层乃至不同社会区域之间的复杂关系。那么,您认为哪些变化最值得重视?就你的视野所及,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哪些成果比较重要?
孔飞力:深化我们对中国历史的理解,将自然弱化我们对不同历史阶段的死板僵硬的划分,同样也揭示出不同阶层和地区之间的文化内在互动的复杂性。我相信中国有一些根本性的变化,同时也有某种延续性(在《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一书中我试图解决这个问题)。总之,我认为深入的研究(尤其是对档案的研究)证明了以往一些过于简单化的历史观念是站不住脚的,而这也是自1979年以来我们更深入的学术交流所产生的结果!
上面是关于您学思历程方面的问题,非常感谢您如此耐心地回答我的问题。我想先让您看一份文件,也许您有兴趣。朱政惠教授最近在史华慈档案中看到了1977年9月19日他写给哈佛大学文理学院院长亨利·罗索夫斯基(Henry Rosovsky)的一封推荐信,力荐您回哈佛任教。信中说:“如果以我个人的倾向来界定孔飞力教授,我认为他的研究是精当的,因为虽则如此,他的研究领域决不是狭窄的。他的第一本书(《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就奠定其在十九世纪中国地方政治和社会史研究领域的先驱地位,目前他又企图把研究领域拓展到二十世纪。正巧研究生们对当前许多对于中国社会和政治的大规模全球性的一般性泛泛而谈深为不满,他们渴望研究区域的、地方的、乡村的历史。当然我极力推荐孔飞力还不仅仅是基于他的研究领域比较‘时髦’,更是由于他的作品显示出他的惊人的博学,一种对于理论和比较方法的深切的关注,以及优秀的智力精确性。通过某种非同寻常的方法,孔飞力将历史学这种方式与对人类意识生活和知识分子历史运动的深层关注结合起来……孔飞力教授目前正指导着一项研究中国二十世纪地方政治史的计划。孔飞力的学生都爱戴他,他在芝加哥大学表现出了特别出色的教学和行政管理的才能。我坚信孔飞力教授必将卓越地保持哈佛近代中国史研究的领先地位。”这是一封很重要的信件,您先前知道有这么一封信吗?
孔飞力:当然我知道他给我写过推荐信,但我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史华慈是我的老师,了解我,也希望我回哈佛,但他过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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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东方早报》2016年2月28日 第A02版:访谈 【本文责编:孟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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