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光看这段话,可能会得出战国以前的学术只有口传,至战国才开始书于竹帛的结论。但章学诚在这里论述的不是所有的著作,而是私人著述类的著作,决不是说战国以前的历史记录都是口说。章氏说了这段话后,也很担心被误解,因此他自己在“战国始以竹帛代口耳”这句话下面加了一条小注:“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及四方之志,与孔子所述六艺旧典,皆非著述一类,其说已见于前。”内1928年在大阪怀德堂作名为《章学诚的史学》的演讲时说章学诚还撰有《诗教》一篇,认为所有的著述都是从战国开始兴盛发展而来的。”[13]但章学诚说的“著述”,并不是指所有的著述,而是指我们今天讲的私人著述,并不包括那些史官的著述,内藤显然是误解了章氏。章氏《诗教上》篇又云:
古未尝有著述之事也,官师守其典章,史臣录其职载,文字之道,百官以之治,而万民以之察,而其用已备矣。是故圣王书同文以平天下,未有不用之于政教典章,而以文字为一人之著述者也。道不行而师儒立其教,我夫子之所以功贤尧舜也。然而予欲无言,无行不与,六艺存周公之旧典,夫子未尝著述也。《论语》记夫子之微言, 而曾子子思,俱有述作以垂训,至孟子而其文然后闳肆焉,著述至战国而始专之明验也。[14]
所谓“一人之著述”,就是私人著述。战国之前,像《国语》、《世本》、韩宣子所见之《易象》与《鲁春秋》这样的书,尽管都是史官的著述,但从“六经皆史”的观点出发,它们都是先王之政典,而不是“一人之著述”。因此,章氏的意思,是说私人著述是从战国开始的,决不是说,战国以前, 是一个“以口头传承书籍”的时代。
内藤对于《文史通义》的误解,可能也受到日本本国历史情况的影响。他说,日本的例子,在古代氏族制度时代,各个氏族对各种职业是分别传授的。当一个氏族非常兴盛、自己的职守很完全的时候,他们是决不会写著作的。比如斋部氏在衰败时,以前一直实行的那种“礼”, 就逐渐不通行了。为了表达对这种现状的不满,斋部氏就将所实行至今的“礼”记录下来,编纂成了《古语拾遗》一书。所有的古代职官家族,其编纂著作之时,必定值其家业衰败之际, 即当其回顾从前兴盛年代之时。这大概可以说是古代著作编纂中的一个带有普遍性的原则。 当然,孔子的时候他巳经试图对残缺的礼予以复原,无疑他也为此进行了努力,但是他是否从一开始就有了将礼记录并保存下去的设想,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大体上可以说《礼》形成的经纬与佛教《三藏》的形成有着类似的情况。像《国语》这样的作品,是将自己对时世有感而发的主张寄托于故事之中,并且最终集结成书,从 日本的《大镜》《荣华物语》来看也有类似的情况[15]。
内藤的这个解释,可能就是导致口传说在日本学者中比较流行的一个原因吧。在礼坏乐崩的时候才把礼记录下来,内藤认为是一个普 遍性的原则,但我认为这很可怀疑。就孔门弟子编纂礼经来说,也许有一部分之事实,例如《士丧礼》就是孺悲向孔子咨询丧礼而后书写下来的。但《周礼》中有很多地方记载,当时实行礼仪的场合,是需要礼官读礼文的,而且礼书都由专门的史官保存,所以官府不可能没有礼书。今本的礼经,反倒是原来官府的礼书散亡之后,私家学者重新恢复而作的记录。而且,从当时贵族社会等级森严的礼制规定来说,没有可以依赖的文本,是不可想象的。说到底,这还是因为对于中国古代典册的发达情况估计不足导致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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