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书评:节令戏有什么规矩吗?
赵珩:春节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日,节令戏中最重要的,也就莫过于春节的戏了。我前面说,有了真光和开明戏院以后才有预售票,过去都是由戏园子里的茶房领位,领到座位以后再给钱,看戏主要是喝茶给茶资,没有戏票钱。到过年的时候,一般来说总会多一点打赏钱,大家都高兴,气氛欢快融洽。观众一到新年也换了新衣服。过去,后台难免有些口角,但是过年期间,戏班子里不兴打闹怄气,气氛也格外融洽。过去低层次的班社有时候不大讲究,高层次的就比较在意,马连良就讲究三白——水袖白,领子白,靴底白。有些班社头发都没剃就上台了,行头也肮脏,可是到了春节谁都得剃头,水袖也洗了,靴底子也刷了,整个环境显得干净利落,有一种新的气象。
春节牵扯到的戏班的规矩,是咱们重点要谈的一个问题,也就是封箱戏与开台戏。
什么叫“封箱”?这表示,一年的演出到此画上一个句号,演员要休息,戏箱都要贴上封条,不演了。但封箱之前必有好戏。什么时候封箱呢?就拿官员的放假来说,清代官员是旬休,十天一休,不像咱们有礼拜六、礼拜天。这是平时,到了过年,假期可就很长了,一般来说由钦天监决定,在腊月二十一、腊月二十二、腊月二十三这三天中,根据钦天监的意见选一天放假。这一放假不得了,所有衙门都封上印,官员纷纷到当时的商业区——前门外一带——去洗澡、看戏、逛堂子、吃馆子,娱乐活动多得不得了,这也正是戏园子演出最好的时候。
按照规矩,腊月二十三就封箱不演了,可是官员正好从腊月二十一、二十二开始放假,正是戏园子生意最好的时候,班社舍不得这么好的商机,于是就不封箱。当时北京前门外肉市、大栅栏、鲜鱼口、珠市口一带有很多班社,集中在二十多个戏园子,为演员生计考虑,封箱时间会推迟到很晚。像俞振庭经营的“斌庆社”,封箱的时间能拖到腊月二十九,眼看就过大年了,在这之前,天天是唱满场。当时没有夜场,全是日场戏,从中午十一点左右开始,唱到晚上五六点钟,民国以后才有夜场戏。因为官员都放假了,斌庆社从早上十点就开锣,一直唱到下午五点,都是名演员的拿手好戏,此外还有合作戏、反串戏等。因此,封箱戏是最精彩的。演完以后,就把专门放帽子的盔头箱,放官蟒之类的大衣箱,放箭衣、开氅之类的二衣箱,放彩衣彩裤的三衣箱,放兵器的靶子箱,还有放靴子的靴箱等统统贴上封条,然后焚香拜祖师爷。这就是封箱。
上海书评:开台戏都有哪些讲究呢?
赵珩:还是以斌庆社为例。腊月二十九封箱,年三十休息一天,正月初一就又开台了。当时一个戏班跟一个戏园子签合同,可能一签一两个月甚至半年,大年初一就在这个戏园子里举行第二年的开台戏,有时也会隔个两三天或者三四天,初五再开台。
开台可是个重要的仪式,规矩很多。首先,整个剧场都不开灯。然后就是跳灵官,这个灵官勾上金色脸谱,垫上假屁股。在舞台四角放四个火盆,盆里放上金银锡箔、锞子和纸马,由灵官挑着竹竿点燃,就开始在舞台上放鞭炮。因为舞台上天天演出都是古人、亡人的故事,大家觉得会有污秽,所以要点起鞭炮,叫做镇鬼驱魔。满台鞭炮齐鸣,文场——就是戏班的乐队——就开始打“急急风”的锣鼓点。打完,上四个青衣童子——就是《空城计》里站在诸葛亮身后的那样的孩子——拿着笤帚把舞台清理干净。清理干净后,演员带着“官面”——也就是面具——到舞台上,扮作福禄寿三星,手里各拿着一个小轴儿,打开来,这边是“恭喜发财”,那边是“吉星高照”,都是些吉祥话,开始跳加官,意思是加官晋爵。这些都是仪式性的东西,没有实际内容。跳完加官以后跳财神,演员扮成财神,手里捧着元宝。跳加官、跳财神,统统都是在年初开台之时戏班取的吉利,同时也是对观众的祝福。
接下来,就要开演过年时的本戏了。前面说到的《御碑亭》也就是《金榜乐大团圆》,还有很多喜庆的戏,像《鸿鸾禧》《玉堂春》,现在过年常演的《龙凤呈祥》,还有《四郎探母》,都会上演。征战杀伐的戏,过年也能演,但是演有演的规矩。比如说谭家门儿的《定军山》,从谭鑫培到谭富英都演,是一出骨子老戏,过年演,不叫《定军山》了,改叫《一战成功》,图个吉利。《定军山》里面,不是黄忠要斩夏侯渊吗?过年凡是演《一战成功》,只演闯帐争功,绝对不带斩渊,演到和张郃败阵,带篷头下场为止。这些戏过年的时候生意也特别好。很多名演员的本工戏,只要没有愁苦、杀戮这些内容,都是可以演的。
上海书评:除了封箱和开台之外,过年还有什么重要活动吗?
赵珩:一般来说,过年总要唱一场“窝窝头会”。当时戏曲界也就是梨园的工会叫“精忠庙”,会组织一场演出,由最走红的演员分别担纲,大家一律不拿戏份,一起合作。观众每年就等着这场精彩的“窝窝头会”。这些名演员会拿出看家本领,演出拿手好戏,戏码不计名次,很多的不拿报酬的合作戏。“窝窝头会”的演员虽然不拿戏份,但是“文场”和“脑门儿”还是拿钱的。“文场”前面说过了,就是乐队,“脑门儿”现在没人懂了,指的是梨园行中的化妆师、管戏箱的、底包这些人。他们和“文场”都是要拿钱的。窝窝头会的票价卖得比平日要高很多,赚来的钱,拿去救济同行当中嗓子坏了不能唱的、因病伤残在家的,或者是生活艰难困苦、家里人口众多揭不开锅的,钱由精忠庙首去分配,演完戏,在后台,凭着自己的身份去签字领钱。虽然领到个人手里的也很少,但是那么个意思。“窝窝头会”是过年戏里的一件大事,平日可能有赈灾演出,比如水灾、旱灾等,大家也不计报酬,唱合作戏,凑钱赈济灾荒,但是“窝窝头会”仅只过年才有,等于让穷苦的同业人员过年吃顿饺子。
大反串戏也是只有春节才有。所谓反串,就是说你本来是唱老生的,在这个戏里不唱了,改唱花脸,或者说本来是唱青衣的,改唱老生,再或者本来是唱花脸的,改唱青衣,全是反的,所以叫反串戏。反串戏多是过年时候演,有时在封箱以前,有时在开台以后,一般多在封箱以前。有的大反串是能载入戏曲史册的。举个例子,最有名的一次大反串,是1929年,在北京第一舞台,当时能容纳观众四千人,比现在的北京长安大戏院和上海的天蟾逸夫舞台都大多了。这次大反串演的是一出春节必演的戏,叫《大■蜡庙》。这出戏是《施公案》里的一折,非常热闹,演员众多,既是短打武戏,又是热闹的群戏。武生泰斗杨小楼本工武生,反串青衣,演张桂兰;梅兰芳本工青衣,反串武生,演黄天霸;余叔岩本工老生,反串武丑,演朱光祖。这三个人可以说是当时戏曲界的三位大佬。除此之外,程砚秋以青衣反串武花脸,演贺人杰;马连良以老生反串花脸,演关泰。还有武旦阎岚秋反串武老生褚彪,武旦朱桂芳反串武花脸费德功,小生姜妙香反串武花脸金大力,花脸郝寿臣反串小张妈,架子花侯喜瑞反串秦小姐,武净李寿山反串丫鬟,花旦诸如香反串老生秦义成。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余叔岩反串朱光祖——扮相、白口、身段都是活灵活现的开口跳,尤其是他从桌子上的椅子上拿了一个大顶,动作极其干净利落,前后台瞬间为之折服。后来谭富英、杨宝春这些宗余派的演员都照余叔岩的路子,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反串过朱光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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