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用边缘化的新兴学科看待口述史,难免会焦点模糊;而如果将口述史纳入公众史学体系,其性质与意义立即就会清晰起来。有别于传统的文字再现,口述史是历史的声音再现,它打通了生活世界与文本世界的隔阂。有别于传统的间接单向研究,口述史是一种直接的双向互动的当代史,它开创了主动留史的新模式。如果说传统史学是一种“组织本位”的史学,则口述史是一种“人为本位”的史学,它使历史学成为接地气的行业,为公众史学的发展开辟了广阔的空间。
关键词:口述史学;历史书写;当代历史;公众口述史
中图分类号:K0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462X(2016)01-0146-08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公众史学研究”(13FZS039)
作者简介:钱茂伟(1962—),男,教授,博士生导师,历史学博士,从事史学理论研究。
现代口述史学的产生,至少已有60多年历史。其初始发展期处于国家史学主导期,所以以精英人物的口述史为主;20世纪60年代以后,越来越多地关注到了草根人物的口述史[1]。口述史概念是从外国传入的,现在已经逐渐中国化。它是一种非常生活化的方式,很容易为大家所接受。作为历史学新兴分支学科,人们对口述史的研究,多及其历史、方法、路径、个案研究[2];对口述史在历史学上的性质、意义与局限,虽然有所涉及,①但理论认知仍有提升空间。近年,我们倡导中国公众史学学科建设,将口述史纳入到公众史学,成为中国公众史学六大分支之一[3]。由此再来观察口述史的性质与意义,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所谓公众史学,就是公众本位的史学。它是人人的史学,其基本特征是“人为本位”,有别于传统几千年的“组织本位”模式。②借用梁启超概念来说,前者是“民史”,后者是“君史”。口述史的发明,为公众史记录的实现开辟了阳关大道。近年,我承担了《火红岁月:甬城全国劳模口述史》《口述校史:我的大学》《江六村史》《史家码村史》四个大型口述史项目,采访人物近三百。通过大量的实践活动,再经理论思考,对口述史理论的中国化问题有了深入的认识[4]。
一、口述史是通过声音再现的历史
口述史是一种独立的历史再现方式,是通过语言(声音)再现的历史,有别于通过文字再现的历史。迄今为止,很多人仅将口述史当作搜集史料的一种手段,将口述录音当作口述稿备查的证据,他们只重视口述史的转录稿、编纂稿。说到口述史,人们马上想到的是口述史作品。甚至以为录音仅是为了保存人类个体的原汁原味的声音,录多录少无所谓。这显然是一种误解,舍本而逐末了。这些错误观念,导致大家对口述录音的重要性认识不足,从而忽视了口述史的录制、保护、整理与开发工作。
生活世界必须转化为大脑记忆才能存在。大脑记忆是指以大脑形态储存的历史记忆,文本记忆是指文本形态表述的历史记忆。大脑记忆是人类记忆的第一宝库,是一切历史记录的起点。人类大脑对每天经历过的事物、思考过的问题、体验过的情感、操练过的动作,都会加以记录。人类每天的言行是相当丰富的,经历一生累积而成的大脑记忆是相当丰富的。个体的人类数是海量的,个体大脑所储存的信息是海量的,所以个体记忆库是海量的。
大脑记忆必须外化文本记忆才能超时空流传。人类表达思想的方式,不外乎语言与文字两大类型。用语言来交流思想,是人类最直接的选择,而用文字表达思想则是少数人的行为。在原始社会时期,人类只能靠语言表达人类的思想、情感、经历。进入文明社会以后,由于录音技术的限制,人类的讲话声音无法保存,只能靠文字来记录。文本记忆仅是已经输出与表达的部分内容,是先前整理过的历史记忆,是较早时间内完成的、相对定型的作品。人类所看到的文本,仅仅是人类海量大脑记忆的一角、一些粗线条发展轮廓而已。文本具有超时空流传的特点,所以成为强势表达手段。在东方的中国,进入了文献本位时代,口述逐步边缘化。到了近代,一直重视声音记录的西方人发明了录音技术,实现了历史记录技术的革命。从此,中国人也得用上录音技术,能将人类讲话的声音录音下来。口述史突破了口述只能口耳相传小空间传播格局。这样,人类便有可能记录下更多的历史记忆。
口述史是“声音的历史”[5],即通过人类个体的讲话声音再现历史面貌。它对应的是书面语形态的“文本史学”。口述史学是口语形态的史学,是用语言来表述的史学,是用自己的声音讲述自己的历史。口述史的直接形态是录音文本,是历史的声音再现。至于整理成文字文本,那是二度加工,是衍生产品。之所以要做成文字文本,是因为人类更习惯读文字文本,声音文本听的少,习惯了无声的文本世界,忽视了有声世界。
通过口述声音研究历史,其特征有几端值得关注。
1.用第一人称叙述历史。文本可能会用第一人称来写,更多的是第三人称来写的。口述史是以历史主体为主导的历史叙述方式,其最大的特征是用第一人称来叙述。用第三人称写作的历史作品,传主是被人代言的,发不出自己的声音。口述史用第一人称说话,显然更为主动,更为真实可信。历史创造者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来,这是一大革命。
2.用自己话语叙述自己认知的历史。“口述”是相对于“笔书”而言的,它是借助录音设备记录人类大脑储存的过往历史记忆的活动。口述史是“用声音留住历史”[6]。这里所谓“声音”,至少有二层意思:一是当事人的讲话腔,二是当事人的话语系统。“声音的音频、音高、音域具有鲜明的物理特征……声音的物理性质塑造了我们的情感体验。”[7]“想象一下,能够听到历史上伟人的声音,那该有多棒!”[8]
3.语言的多样化。通过嘴巴说出来的往往是口语,而笔书出来的往往是书面语。口语与书面语的不同,本质上是语言的多样化与文字的统一性问题。几千年的文字作品中,使用的是规范的书面语,体现出较大的统一性。现在开辟了另一大通道,直接将语言表述转化文字作品,成为口述史,这就带来了文字表达的多样化问题。语言是多样化的,有较多的地域、职业、个性色彩。口语与文字是两种不同的语法表达体系,各有其优缺点。由于文字为政府所垄断,所以是强势的表达方式,人类的个体语言表述的多样性一直受到压制。承认个体口述的合法性,就得肯定语言表达的多样性,就会冲击或者说丰富书面语的表达模式。
4.可以保留丰富的肢体语言。口述可以录下人类个体的声音,声音是直通人心的,录音、录像可以保存人类个体的肢体语言。肢体语言是人类个体的第一思想情感表达符号,是十分生动的,文本可能是乏味的。
5.可以开辟“听历史”的新格式。有了录音文本,就有可能聆听到先人的讲话。“口述历史打破了人们长期形成的一成不变地遵循‘读’历史的传统模式,使大多数人能够‘听’到活生生的历史。”[9]通过倾听声音来研究其思想内容与表述方式,再现历史曾经的风采,是口述史研究最值得关注的事。通过声音如何研究历史?这是大家一时没有弄明白的。不过,现实生活中存在不少由倾听、提问而研究人事的机会,如法庭辩论、面试。口述史声音的研究,正是这样一种通过“听”来研究当事人历史的模式。
口述史打通了生活世界与文本世界的隔阂,实现了人类记录个人历史的梦想。从生活世界与文本世界二分理论来看,历史书写本质上是将生活世界转化成文本世界的过程。问题是,生活世界与文本世界是两个永远不对称的世界。在生活世界,人们没有录音、录像的习惯,至多有偶尔拍照习惯而已。文字记录,更是少见。对他们来说,生活世界是属自己的,相当熟悉;于文本世界相当生疏,文本世界是别人的,甚至不存在的,所以,文本怎么写,他们并不关心。因为不熟悉文本世界,普通人对文本转化的动力不强。要将生活世界转化成文本世界,是读书人的想法,非读书人没有这样的想法。读书人想将生活世界转化文本世界,会遇到普通人不太配合问题。要将两个不对称的世界实现转化,难度不小。
怎么办?我们先得观察生活世界的特点,找到障碍所在,才能想出相应的对策。一则生活世界是本源的、基本的,多数人只熟悉生活世界,他们更擅长诉说,用语言来沟通。如此,我们只能适应这种现状,对他们提文本记录要求是不切实际的,那是违背他们特性的。二则从生活世界来看,百姓是有讲述自己历史习惯的。普通人的历史意识与历史叙述问题,在生活世界是存在的。之所以称老人为“历史老人”,是因为人老了会忆旧,讲故事是老人的生存方式之一。只是,这些故事经常是在熟人圈小空间中进行的。生活世界的诉说,只能短时空传播,超过一定的时空,这种故事就会失传。三则生活世界的叙述,往往是零星的、片断的、缺乏联系的,有时难免重复,所以易被年轻人讨厌。文本是全面的、系统的、有逻辑的,不存在这种重复叙述现象。由于生活世界的诉说有种种缺陷,所以要转化为文本世界的叙述。
那么,普通人如何由生活中的历史诉说转型到文本世界的历史叙述呢?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重大问题。要想连结生活世界与文本世界,以前的工具是文字。文字是从声音中来而又高于声音的媒介体,是高难度的翻译符号,门槛比较高,生活世界的人看不懂,必须专门有一批懂文字的读书人来辨识。现在,则多了录音、拍照、录像。录音与录像的发明,提供了更为容易的媒体工具。这些工具,更适应普通人,从而有可能降低两个世界的交流门槛。录音、录像,只要有工具即可制作。声音文本与视听文本,与生活世界更为接近,生活世界的人可以听、可以看,中间是无缝接轨的,不用翻译。由此可见,口述史、影像史的发明,意义确实伟大。
如何改变人类的观念,形成新的讲说习惯?这须在两个世界的通道上寻找。从有关情况来看,口述史录音录像可以有效地解决这个问题。口述是生活世界的,口述史是文本世界的,两者在“口述”上是相通的,所不同的是否录下音来。录音录像是一种既适合生活世界又适合文本世界的历史记录方式。录音,可以自录,也可他录。自己想说话而又找不到谈话对象时,最好自录;自己没有想到说而别人想到问的时候,可以他录。自录概念的提出,解决了独居老人的口述史保存问题。不过,绝大部分人只会说,不会想到录下来,从而导致他们没有自己的声音记录。从文本世界来说,他们仍是贫穷的。他录,可以是直接的对话,也可以是远距离对话。远距离对话,就是电话、QQ、SKYPE、微信等聊天工具。聊天工具的不断开发,为远距离的口述采访提供了方便。不管哪种方式,都要求录音。录音是一种文本,是一种历史的声音再现。有了录音版本,可以进一步转录成为文字作品,以适应阅读,从而达到超时空流传的目标。口述录音是目前可以寻找到的比较理想记录方式。它在原来聊天习惯上,稍加变通,录下音来,即可实现。口述史具备录音文本与文字文本两大功能,直接成果是录音文本,间接成果是文字文本。这样,就满足了传统与现代、生活世界与文本世界两大领域的不同要求。这种口述史模式,既保留了言说的特点,又留下了录音文本,还可转录成文字文本,解决了转型中的两难问题。可以这么说,文字的出现导致了生活世界与文本世界的隔阂,而口述史的出现则打通了生活世界与文本世界的隔阂。
口述史解决了书写公众史的技术障碍,方便了历史记录。此前主要靠文字,文本的形成是通过文人的想像来创作的,门槛较高,普通人无法进入。某些人如懒得记录,保存下来的历史记忆就不会多。现在有了录音,随时可以保存人类的历史记忆,门槛大为降低,人人得有机会讲了、写了。口述史采访,可以借助别人(如传记公司)的帮助,这是花小钱可以解决的问题。要让普通人也有文本,当然可以通过公共财政投入来解决,但个人出资显然更主动。自己重视自己的历史,这是新时代提出的个体生存任务。智能手机让通信完全个体化、主体化,在这种背景下,要充分发挥手机的录音与拍照功能。口述史的直接版本是录音文本,可以实现说话与记录的同步,说过即录好。欧美街头“故事亭”[10]模式的出现,就是典型的口述史。如果转成文字,虽然费时,但可完成个人史文本的建构。笔者采访某中学校长,聊了2个小时,转录而成的录音稿有2.3万字。这说明,口述的速度远远大于写作的速度。口述史的出现,实现了人类快速记录历史的梦想。口述史是最适合生活世界的历史记录方式。用声音表达的故事更多,远远多于用文字表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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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本文责编:郑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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