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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尔兹《文化的解释》一书的后半部分实际上是针对宗教和意识形态以及巴厘斗鸡所做的专题分析。我认为,后面的专题性质的分析只是强化了他在前面所一直努力倡导的人类学方法和思想,或者说,他想做一次榜样,把他提倡的人类学方法进行一次经典的尝试。作为一个目前已经形成巨大影响力的概念, 格尔兹的深描说(thick description)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学术声誉。虽不能就此认为格尔兹的专题研究是无法复制的经典,但至少他让我们第一次明确地看到,他是如何将自己提倡的极难具体实施的方法在实践中具体运用的。
《文化的解释》一书收录了几篇他的比较具有代表性的论文。在这其中,我认为比较优秀的不是他对宗教、意识形态或巴厘斗鸡所做的分析,阐释他所一直努力提倡的“深描”的人类学研究方法的部分才是重头戏。在《深描:迈向文化的阐释理论》(以下简称《深描》) 一文中,我们能看到他的思想的耀眼光芒。他借用了并非自己首创的一个概念——深描,这个词首先是由赖尔使用的,但是格尔兹赋予了它新的生命和意义。
在《深描》一文中,格尔兹将人类学的任务限定在对人类文化的解释上,特别是对异文化的解释上。他引用了马克斯·韦伯的一个观点:人是悬挂在由他们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注1)因为人类本身已经是这个网的一部分,我们对自己所能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就像我们无法看到自己的眼睛一样,只有通过借助于外物(比如,一面镜子),我们才能客观地而不是仅仅凭臆测认识自己。从这个角度来说,异文化是作为己文化的一个对立面存在的。并且人类学家会很轻易地自恋地认为,异文化仅仅是作为己文化的一个对立面和参照存在的。这种自我膨胀的认识方法除了对扭曲田野真相会产生效果外别无他用。显然,格尔兹明确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在阐明自己在理论和方法上的贡献之外,或许想让自己的人类学方法在这个特定的内部人圈子里充当一次镜子(mirror)的角色。
格尔兹的深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描述,甚至不应该被理解为深度描述,我想更准确的理解应该是阐释性描述。除去在对田野中遭遇的现象进行忠实记录之外,描述本身还是一个理解和解释的过程,它本身即包含了对文化、对文化所在的宏观和微观背景的理解和说明。或者说,格尔兹的深描概念隐含着他想要重构田野现象全貌的野心,但他自己同时也承认:“(在文化分析中)不可能在再现方式和实在内容之间划出一条界线。”他举了一个比较经典的例子,用四种眨眼的方式来为他的深描概念做一次形象的阐释:a.无意的抽动,抽动眼皮;b.向密友投去的暗号,眨眼示意;c.对眨眼示意的恶作剧模仿;d.小丑在舞台上表演眨眼示意。格尔兹说,这四种眨眼就构成不同的文化层面,包含了不同的文化意义。与浅层次的描述不同的是,深描不但要对现象本身进行精准地描述,同时还要区分这四种眨眼的意义,而后半部分的内容才是这个概念的精髓所在。(注2)
不过,格尔兹的这个眨眼的比喻把很多他的前辈们的田野实践和后期的理论发挥置于了尴尬的境地,对所关注的单一的文化线索进行集中描述和阐释而相对忽略文化所依存的宏大背景的影响和作用的潜在危险在之前是不是在大部分的场景下被低估了?或者说,行走在田野上的人类学家们有没有将他们所关注的一个文化的断片当作连续的文化之流(the flow of culture)中的一点来看?他在这里的一个预设是,文化符号的意义是具有共通性的,在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化体系内部是如此,甚至于,在跨越不同的文化类型之后重新俯视,符号在意义上的共通性的色彩依然十分明显。一个独立的文化体系中的符号意义能够在多大范围内是共通的,是可以而且必须被从共通的角度出发去理解的?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如果从时间、事件和意义之流中抽象出来几个相对孤立的点来进行“纵深”的挖掘,能否窥视到这些点的真实面貌?或者野心更大一点,能否借此看到这些点所依存的文化环境的一些模糊的影子呢?格尔兹认为,这是一个误导策略。一旦陷入了这个模式,就意味着利用“他者”进行文化意义的象征性的折射和反思的机会丧失,田野工作重新回到了自我迷恋式的内循环体系中,我们实际上又开始习惯性地用自己的语言和思维习惯对田野现象进行反思。所以,到了方法论的层次上,深描说所要论述的就是完成对所关注世界的符号意义的共通性把握,并尝试习惯完全用内部话语和思维习惯对田野现象进行理解和记录。用格尔兹的话说,就是“人类学对异己东西(对我们来说而已)的吸收本质上是一种用以排除令人模糊的熟悉感的手段,因为这种熟悉感掩盖了我们自身知觉的相互联系的能力的神秘性。”(注3)进入异文化的符号体系的意思并不是简单的模仿,人类学家也不求成为一个真正的本地人,其所寻求的还是理解,最起码,在周遭的本地人因为一个含蓄的色情段子哄堂大笑的时候,人类学家们不会觉得自己的在场成为尴尬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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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人类学评论网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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