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元宵,我应时任江西省文联主席刘华先生之邀,赶赴赣南去看傩戏,无意中走进了民俗的客家。其中有两个场景让我印象深刻,一是元宵下午在纯客县宁都城郊石上村看“添丁炮”。所谓“添丁炮”就是为了庆祝和祈祷添丁而打爆竹。但这却是我有生以来所经历过的最红火、猛烈、震撼的爆竹阵势了。数十挂“万鞭”争相炸响,全村硝烟冲天,金花四溅,人影攒动,阵阵春雷般的巨大轰鸣声要持续整整两个小时。将一种庆贺,一种炫耀,一种祈福表达得如此集中、强烈和大气磅礴,我看也是非客家莫属了。
如果说,“添丁炮”多少可能带点包装色彩的话,那么,南丰三坑村的傩戏就是原汁原味的原生态了。无论是判官小鬼还是和合二仙的表演,都将一种拙朴的简约体现到了极致:角色简洁到两个,化妆简化为面具,情节简单到几近可无,动作简朴到木偶式,音乐简明到无旋律,仅有鼓点“嘭,嘭,嘭……”但正因为这种减法,才最大限度地忠实于原始,接近于传说,保持了神秘,有一种生命本质的力量在循环往复的动作与音乐的重复中直击人心。而客家人骨子里那种念旧的、回望的、缅怀的、承传的慎终追远的血质,通过这种简单而不失庄重的仪式感,最终沉淀为一种审美:一种简约之美、重复之美、原始之美、神秘之美。
此番赣南之行最后一个意外收获是得到了舒龙先生主编的“献给世界客家第19届恳亲大会”的论文集《客家与中国苏维埃革命运动》(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11月版)。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客家学研究著作。正是想瞌睡时来了枕头,连夜浏览,方才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大感汗颜。(考虑到大多数人与我一样为客家学外行,就忍不住想在此与大家分享一二)书中诸多论点我一时无暇消化,但它陈述的两个事实确实使我震惊。恰如国民党元老叶楚伦所言:中国近代史乃客家人写的历史!据该书载,自太平天国以降,牵引中国历史进程或立于历史潮头的弄潮儿多为客家巨子,如太平天国之洪秀全、杨秀清、箫朝贵、冯云山、石达开;如“剿灭洪杨”之曾国藩、曾国荃;又如戊戌维新之梁启超、谭嗣同、陈宝箴、黄遵宪,又如推翻帝制之孙中山、黄兴;再如中国革命之毛泽东、朱德、邓小平、叶剑英、叶挺、胡耀邦;再如文史领域之郭沫若、陈寅恪……足矣,足矣。但且慢,此客家巨子与运动领袖仅为一端,还有一端即客家群众与运动主体。太平军中多客家,湘勇中多客家自不待言,最为典型的是早期中国工农红军基本由客家子弟组成!从井冈山根据地到中央苏区所辖区域赣南、闽西、粤北等21个县市,多为纯客县,所谓红色根据地几乎与客家区域完全重合。这是巧合吗?偶然吗?何谓客家精神?日本客家学学者山口县造一言以蔽之:革命精神!
诚哉斯言。但客家精神又极富张力,它呈现出“围屋性格”和“英雄无语”的两极,它有防御、避让、低调、隐忍的一面,更有进攻、抗争、坚毅,勇猛的一面,关键看它是否发作,一旦发作起来,便如迅雷疾电,如暴风骤雨,呼啸而至,吞吐八荒,所向无前!
客家的题目是越来越大了。一而再,再而三的邂逅,使我越来越深地陷入了客家的诱惑,兴趣既浓,疑问亦多。譬如我们只看到结果,却不知原因,只看到现象,却不知本质——客家人为什么这么牛?为何自称客家?他们究竟来自何方?又为何能坚守到今天……
恰逢此时,“客家妇女”温燕霞送来了她刚刚杀青的《背着故乡旅行的女人——一个客家妇女眼中的客家及客家妇女》,嘱为其序。
翻读这本《背着故乡旅行的女人》(又是客家女人),这才使我蓦然感到温燕霞与客家女人的情结既深且重,尤见执著。先是深情感叹客家女人(寡妇)独守空房长夜如年(《夜如年》)的凄恻命运,后又热烈礼赞客家女孩投身革命,沸反盈天(《红翻天》)的生命如花。无意中也恰巧写出了客家女人的两极。这一回她要超越意识形态和道德伦理了,要以一个女性的目光和体验,全方位、大纵深地来观照和表达客家妇女。它包括了客家的来历(《这是一群奇怪的人》、《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和客家妇女的信仰、禁忌、操守、服饰、饮食、爱情等十个方面。它一反温燕霞创作的感性路线与风格,企图首先从考证、研究的路向进入,为诸多纠结不清的客家之谜给出答案。她在海量的客家学专著中含英咀华,她在漫患的客家史籍中辑古钩沉,她在辽远的客家之乡里流连忘返。从历史到现实,从理论到实践,从实物到图片,她几乎为我们提供了一部关于客家尤其是客家妇女的小百科全书。
应该说,温燕霞在这里努力做了一个客家学学者的工作,她一不留神,闯进了民族、民系、民俗学、历史、地理、社会学的陌生领域,尤其是在赣南客家风俗文化的搜集整理方面,有筚路蓝缕之功。尽管以学者的苛求而言,她的资料收集还不够全面和系统,论证推导也略欠缜密,有的判断似是而非,个别结论也不是十分雄辩,如此等等。但最重要的是,这首先是一本作家的书,它追求的是知性与感性的结合,它的知性的丰富与扎实和感性的丰盈与灵动相得益彰。作家将一个活泼泼的客家女子从孩童时代开始的心灵经历和生命体验,全部溶进了她对客家女子的记忆、认知和理解之中。这里有贪婪的追忆,有小心翼翼的辩识,有确凿的自我体认,有灵犀相通的推己及人。但都带着体温,带着呼吸,带着情感,饱溢作家的才情,凸现作家的性格,让人读来如闻其声,如临其境,饶有趣味,引人入胜。正因如此,它融化了某些史籍资料的枯燥与乏味(尽管少许地方化得还不够好),部分段落写成了思乡怀人的优美散文,如果这样的笔墨再纵情一些,它几乎就要接近成为一首对日渐褪色的客家及客家文化绚烂而凄美的挽歌。
还有,图文并茂,图片鲜活珍贵,说辞生动风趣,也值得一提。
好了,三十年我一路走来,我在哪里走近了客家呢?我走进了客家吗?要说有点潜移默化的心得和启迪,那就是今天一说起客家,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千年以前客家先祖“衣冠南渡”的宏阔场景。你想想看,“衣冠南渡”四个字包含了多少信息,给人多少想象啊,衣冠似雪,峨冠博带,车水马龙,华盖如云,那一定是上流社会、名门望族啊!汉族中的大系,英雄中的精英啊!所以,他们才如此地自重自尊自立自强自信自傲(最典型者如毛泽东,他最终将此转化提升成为了中华民族的尊严与精神);所以,他们才能如此地慎终追远,讲求出身、注重门第,牌位、门榜上郡号、堂号昭然(最典型者如陈寅恪,他选择配偶和学术助手也以门第高贵者为上)。这里顺便与温燕霞作一商榷。我对温著中提出,凡墓碑上对女墓主冠以“孺人”者均为客家这一标准存疑。没有学理上的根据,理由很简单,我老家萍乡一带(包括我家祖山)墓碑上的女墓主均为“孺人”,难道都是客家而不自知?鉴别是否客家,以各种风俗(包括祭祖、墓葬、傩舞、龙灯等)论,似都不足为据。最靠谱的还是语言。所谓“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是也。纵使天南地北,境内海外凭着客家话即可找到真客家,这就是客家最纯正的遗传密码。至于它为什么能历经千年,流转万里而不变异,这又是一个谜啊!
总之,客家是个大题目,好题目,难题目。不仅8000万客家人将为之瞩目,更广大的非客家人亦将因之神往。温燕霞生于斯,长于斯,得天独厚,浸淫既久,蓄势必深,能否在《夜如年》、《红翻天》、《背着故乡旅行的女人》三部曲的基础上厚积厚发,为客家人立一部大传,写一出大戏?继《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诸迁徙大片之后,也该来一部《客家人》了吧?
□ 朱向前
文章来源:中国江西网-江西日报 2014-08-22 01:15 【本文责编:CFN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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