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一个夏日的夜晚,从云南路南和弥勒两县交界的大山深处彝族阿细人聚居地,传出了阵阵洪亮的弦乐声。这声音惊醒了刚刚到当地进行阿细语调查的一位学者——时任西南联大教授的袁家骅。此次他受路南县政府委托为该县编修县志而进行的调查,是他首次接触少数民族语言。
调查的第一个夜晚,袁家骅便深深感受到了彝族对弦乐、歌舞的热爱,并对“阿细劳动人民的风俗起了深深的憧憬和爱意”。而他真正想调查的,正是当地的长篇民歌——“阿细先鸡”。
“先鸡”可译为民歌或故事,是阿细人的文化遗产。当地年轻人毕荣亮是少有的能唱全部先鸡的人。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袁家骅在这位歌者的配合下,将歌词逐字逐句地用国际音标记录了下来。这位颇具悟性的歌者,在袁家骅的指导下,也学着用符号记录自己语言的语音和语法。初稿写就,袁家骅专门拿给毕荣亮审阅,并强调“歌中每字每句的音和义都是发言人和记音人共同商得的结果”。这种歌者与学者之间的并肩作战、默契配合是十分可贵的。
袁家骅此行一共调查了3首民歌:长歌——阿细的先鸡;悲歌——阳间一度相爱,阴间三度相爱;捐税歌。这3首民歌是袁家骅研究阿细语的主要语料。他根据歌者的演唱,记录语音,整理出了阿细语的声母、韵母、声调系统;根据歌词,归纳了阿细语的词性、词序、修辞和格律等,总结了歌词中涉及的3000多个词语,并将歌中每词逐一对译为汉语,与之前光未然先生译的《阿细的先鸡》进行对照。以上便构成了《阿细民歌及其语言》一书的主要内容。
除了阿细语,袁家骅还研究了窝尼(哈尼)语。他搜集了1400多个词语、17篇故事,发表了《窝尼语音系》和《窝尼语初探》两篇文章。《窝尼语音系》的开篇是“绪论:窝尼民族”,其中简要介绍了他调查的基本经过及窝尼(哈尼)族的服饰、信仰、婚姻习俗及当地的村寨分布情况,这与对阿细先鸡的调查一样,都体现出一位语言研究者对民俗文化的关心。
语言学家调查歌谣是有先例的,如罗常培先生在1943年调查茶山语时,也根据发音人的演唱,记录了《茶山歌》,不过这是在“把他们的语言记录到相当程度时”才进行的工作,此时的民歌与语言更像两个独立的东西,而袁家骅则将两者合而为一。通过民歌研究语言,可谓袁家骅先生从事少数民族语言研究的一大特点,也是一种尝试乃至创举。时隔40年,著名少数民族语言学家马学良先生在1985年举办的中国民俗学会首届学术年会上强调,“语言是调查研究各民族口头传承的重要手段”,人才的培养“尤其要补上语言科学这门课”。袁家骅先生作为一位语言学家,调查民歌这种民族口头传承文化,并以之作为研究语言的材料,其实可以算是率先用行动阐述了马学良先生的这一论断。
现代人强调“学以致用”,袁家骅则可谓“研”以致用。他从事少数民族语言研究的目的之一就是“用”,主要体现为语言文化教育的应用价值。新中国成立前,他在调查阿细语时,便有了为该民族创制文字的念头并付诸实践,在《阿细民歌及其语言》中有“文字草案”一节,内容即为用拉丁字母为阿细语创造的一套拼音文字,“是阿细人民普及教育和发展文化的初步工作”。新中国成立后,袁家骅受国家派遣,承担了壮语文字创制工作,并在北京大学办了语言专修科,培养相关人才。之后,他在壮区进行了大量语言调查,把握了广西壮语方言分布状况,实地观察当地扫盲教育、小学教育中存在的问题,思考壮语文字的创制途径和原则。因此,有人评价说,袁家骅先生的贡献不仅包括学术著述,“更多地应当是他在壮文的创制”、教学及人才培养等方面。
袁家骅之所以有能力从事少数民族语言调查研究和拼音文字创制工作,这与其学科背景密切相关。他曾在英国学习历史语言学、比较语言学,有着高超的听音、记音能力。而这一学科背景,也促使他用比较的眼光来观察和研究语言。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壮语研究,他十分注重微观和宏观比较。《壮语/r/的方音对应》一文,通过对壮语51个方言点的调查,构拟了壮语声母r在不同地区的11个方音对应公式,这是壮语内部微观比较的案例;而《汉壮语的体词向心结构》则比较分析了汉语、壮语中的体词组合,是汉壮语外部宏观比较的案例,也是中国语言类型学研究的先驱之作。
可以说,袁家骅具有强烈的比较研究意识,他不是仅停留在少数民族语言内部方言比较上,还特别关心汉语与少数民族语言之间的比较,且认为内部比较是外部比较的基础。他撰写《汉壮语的体词向心结构》的目的就是“为同类的汉藏语系诸语言和方言的描写语法进行沟通,希望将来能有助于在同系属的姐妹语言之间开展历史比较研究”。在《汉语方言概要》一书中他指出,少数民族语言研究可以先“建立一个语言或语支的方言体系,按部就班地进行各语族的内部比较研究,然后才有可能开展汉藏语系的大规模比较研究”。
虽然研究涉及少数民族语言、汉语方言等不同领域,但是袁家骅的著述并不多。根据《袁家骅文选》中所附《袁家骅先生语言学著作目录》,他共有专著2部、论文13篇、译著1部。这些著述的内容,从阿细语研究到窝尼语、壮语、汉语方言,再到壮语内部方言比较、汉壮语比较、汉藏语比较乃至汉语英语比较,似乎都是围绕 “语言”和“比较”两个关键词铺开的。语言学家石安石先生称:“袁老的成果见诸出版物的不多,他不轻易下笔,更不轻易发表。”正是这种勤奋、踏实、严谨的工作态度,让袁家骅的每一篇作品都能代表甚至开启一个新的领域,传递一种新的思路和视角,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在语言学殿堂中熠熠生辉。
穿越近70年的岁月,我们仿佛又回到了袁家骅首次接触少数民族语言的年代,回到路南县阿细人生活的大山深处,仿佛又听到了阿细青年男女对唱先鸡时动听、深情而质朴的歌声:“我一路上有阻拦,虽然不肯让开,我便拐弯抹角,走到这里来,跟你来玩儿,想跟你成一家,一家成得了吗……”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报 2014年3月28日07版 【本文责编:CFN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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