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锡诚先生的皇皇巨著《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 ,已经被公认为民间文学的学科经典,比起它对于史料的苦心搜集和细密梳理,更为人称道的,是将很多淹没于历史长河中的学者发掘出来,磨洗淘光,以尽量鲜活的面目重现于世,其中体现的不单是刘先生冷静的学术判断,也包含着他人道主义的历史情怀。我因缘际会曾对程憬及其著作《中国古代神话研究》做过一点事,在此过程中向刘先生夫妇多次请教,对两位先生的此种情怀感受颇深。
当我第一次从顾潮先生那里得到程憬《中国古代神话研究》的20世纪50年代排印稿时,我知道此前关注过此稿件的只有刘锡诚和马昌仪夫妇俩。马先生早在1994年就发表了《程憬及其神话研究》 ,从神话学的角度首次对程憬学术业绩进行了介绍和评论;刘先生则在1998年发表的文章《一个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以汪曾祺为中心,交代了这部书稿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曲折经历,其间关目大多是刘先生亲力亲为的,故其感发尤为真挚。我专程前往刘府拜访,刘先生拿出几个厚重的文件夹时时翻找,很激动地向我补充说明了不少记忆中的那段历史,并找出路工先生为之撰写的“出版说明”手稿以及另外一份疑似程憬手稿的残卷,毫无保留地向我推荐、说明。那些厚重的文件夹,后来就转化成了那部厚重的《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 ,其中“程憬的神话研究”被列为单独一节有12页的篇幅。而我借助这些珍贵资料,加上顾潮老师那里与此书稿同时装袋的不少相关字条,终于把该书稿的苦难历程弄清楚,并将详情行诸文字,作为《中国古代神话研究》一书的跋语正式面世了。当时我的那些文字主要限于事实的交代,其实,在此过程中我还深深感受着从顾颉刚到汪曾祺再到刘锡诚、马昌仪他们一以贯之的人间情怀,这种情怀如此温润,使我的感动一刹那间直指心渊,比任何学术领悟要更加珍贵。
原本此事就到此为止了,但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计划为原清华国学院师生各编一本代表“文存” ,成其“院史工程”《清华国学书系》 。2013年春,主持其事的刘东教授将程憬先生的“文存”工作责成于我,使我又想起了刘先生家藏着的那部手稿残卷,就盘算着是否可以借此机会将它出版。此事因我闭关著述而耽搁了半年,到冬天正式启动时,我立即给刘先生拨了电话,刘先生命我择日再去他家面谈。
那天我刚一进门,刘先生立即将我领至内室,把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大牛皮纸信封交给我,里面装了包括那手稿残卷在内的三件物品,并有两页“荣宝斋”朱栏八行笺,刘先生在上面用毛笔书写了这样一段文字——
泳超同志:
神话学家程憬先生的一部遗稿残卷,在我处保存,前后已有半个多世纪。当年经手此事的路工先生早已不在人世,我在他领导下经手处理他的“神话研究”遗稿,以及这部可能是“希腊神话研究”或“希腊文明史”的遗稿,一直没有结果。我已进入耄耋之年,现将此残稿、路工先生一九五八年草拟的出版“说明”及先生亲笔改过的“创世纪”十八页转交给您,或保存,或代为寻觅一妥善机构保管。您为他的“中国古代神话研究”的出版,付出了心血,程憬先生地下有灵,定会感谢您的,相信这部残稿您也会帮它找到一个好去处的。
刘锡诚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廿日
那一刻我的感动无以名表,恍然间便想起刘先生为汪曾祺先生写的那篇文章的题目——《一个抒情的人道主义者》 。我想,刘先生之所以能这样准确地概括汪曾祺先生,正是因为在他们身上流淌着同样的气血,这里的“他们” ,还应该包括顾颉刚先生、路工先生、马昌仪先生以及顾潮先生等等所有正直良善的学人,他们的术业容或有专攻,他们的成就容或有高下,但他们的良知和情怀却是井然一系,这正是我们愿念中的学术根脉,也孳乳着我们这些后辈小子依然乐游于学界的无上快意。为此,我径直抄袭原题,用“一个抒情的人道主义学术史家”来指称刘先生本人。虽然经过多方考证,现已断定那个残卷应该不是程憬先生的手稿,但我依然会遵照刘先生的嘱托,为这些珍贵学术物件“找到一个好去处” ;而刘先生那两页风神俊朗的信笺,我也会什袭珍藏,以备在翩翩浊世之中时时披览,不独浇灌学业根柢,抑且羁縻自家放心。
文章来源:中国艺术报 2014年3月21日第8版 【本文责编:CFN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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