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孔飞力的讨论不仅涉及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也透露了他本人关于广义上的“现代性”以及“现代国家”的一些思考及相关困惑。由此而可以引申出来的是一种颇具深意的现象:当史学界越来越充斥着种种超越现代性并以“后现代”为自我标榜的追索时,像孔飞力(以及与他同时代的魏斐德和史景迁)这样的大家学者,却始终以现代性在中国构建的曲折历程为自己学术研究的基本关怀和核心内容;而中国革命,则是这一构建过程的中心环节,也是同世界范围的现代性构建产生了交互影响的历史大事件。对此,应当如何看待?
近三十年前,柯文(Paul A. Cohen)提出了“在中国发现历史”的观点。后来,这一看法曾面临过方法论乃至道义层面的挑战:“在中国发现历史”会不会成为一种方法论上的陷阱——问题固然是以中国的名义被“发现”的,但何种问题值得被发现以及其意义应当如何界定,是否在中国以外以及“发现”之前便已被确定了?如此所引出的质疑是:难道只有西方学者出于自己的知识关怀而产生的“问题”才是“有意义的”吗?柯文也是一位学识渊博、胸襟宽广的大学者,他对此极为重视,因而在《在中国发现历史》的再版本中以一篇长篇大论的“新序言”专门展开讨论,其中着重强调了这样一种危险:“在破除一种视中国人无力实现自我转变而只能依靠西方引进现代化的偏见的同时,我们是否无意中又对中国历史形成了另一种偏见,即中国历史上只有那些已由西方历史经验所界定的导致现代性的变化才是值得研究的重要变化?”⑦柯文所涉及的,是由萨伊德(Edward W. Said)所开启的“东方主义批判”(critique of orientalism)似乎已在西方学术界受到某种重视的现象背后所隐藏着的一种更深层次的危险:当“有意义的问题”的界定仍然要由“东方经验”在“西方知识”中的位置来决定时,对于东方主义的批判也就有可能落入一种“新东方主义”(neo-orientalism)的陷阱!
在追寻“有意义的问题”这一点上,孔飞力显得极为执著又十分谨慎——这是一位既对自身的知识关怀极为认真,又对自己的可堕失性有着清醒认识的历史学家的态度。孔飞力的历史著述的一个最大特点,应在于他总是根据自己读史的体会,以自己原始的、真切的知识关怀为出发点,构建“有意义的问题”。他对于西方学界社会人文科学的种种时髦理论可谓耳熟能详,可以随手拈来,但他却从不会使得自己的历史思考及叙事成为这些理论的注脚,而是将对于这些理论及其产生背景和语境的理解融合在自己的知识关怀之中,并以此来确定问题的意义之所在。
我们在翻译本书时常会感到,孔飞力的思考涉及了如何看待现代性构建作为实际历史进程及经验所涉及的普世性和特殊性的问题。更具体地说,则是现代性构建的全球性/世界性进程同本土性途径之间的关系及由此产生的种种悖论的问题。孔飞力的关怀中隐含着一种对于美国及西方文明会将人类引向何方的忧虑,以及对于任何现存的具体的现代性构建经验能够垄断“普世性”意义的执著的怀疑。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孔飞力的知识和人文关怀,是跨越了通常的中西方文化之间的种种人为界限的。在历史研究中,“现代性”的提出和界定,曾被认为是从“西方”开始的,并曾被当作是一种纯粹的“西方”现象。然而,在具体的历史进程中,现代性的构建又是同形形色色、得到本土资源支持的经验事实联系在一起的。那么,一般意义上的现代性构建在多大程度上以及在何种意义上是一种必须依靠本土资源推进并完成的过程?如果这是一个“有意义的问题”,那么,现代性构建即便是在理论的抽象层面,也必定具有多元性或多种可能性,而不会是一元的或只存在着单一可能性的。然而,既为“现代性”,它又必定会在某一层面有其普遍性,并因而产生具有普世性意义的基本特征及原则——尽管它们的表现和实现在不同历史环境和文化情景中会受到本土性资源及相关路径的制约。任何一种具体的现代性构建过程,必定会有着与其他同类进程的共性(就“现代国家”构建而言,这种共性最终要从宪政的建立和权力制衡机制的产生中体现出来)。与此同时,这一过程又必定有着自己从本土资源承继而来的特殊性或个性——而正是在这里,可以发现“传统”对于“现代”的深刻渗透。这其实是“现代性”的又一共性。
由此又引出了日益强势的“后现代”的主流知识关怀及主流话语同就出发点(或提问角度)而言仍然属于“现代”范畴的“中国经验”之间的紧张。从历史的角度看,“后现代”关怀是一种对于“现代性”及其影响和后果的反应。世界范围内现代性构建的种种负面结果,曾经在20世纪的相当一段时间里使得资本主义西方处于守势。而知识关怀从“现代”到“后现代”的转变(这基本上是在上世纪6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期完成的——其临界点则是全球冷战的结束),又同国际资本主义彻底从守势转为攻势形成了某种重合。其中,最为要紧之处,则在于对于“普世性”问题界定权力的掌控。由此又产生了现代化“后发国家”在从事现代性构建和面对“后现代”关怀时所面临的困局:它们对于“现代性”的追求必须同时面对现代性构建需要的现实以及“后现代”关怀的挑战,而现代性构建的过程对它们来说又是跳跃不过去的。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在20世纪经历了巨大革命的国家来说,尤其是如此。这里所涉及的是一种悖论,一种由于历史发展条件、目标和语境的差异而导致的“时间差”:当“后现代”实践及话语——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种种基本问题——已经越来越成为主流,并在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的同时也掌控“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的界定权力(而这两者之间,又存在着相互关联的内在联系)的情势下,现代性的持续构建,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仍然属于“现代”范畴的知识关怀是否仍然属于“有意义的”的范围?(如此来看,则所谓“普世价值”和“中国特点”的对峙也可以被视为是“后现代”同“现代”关怀之间的一种冲撞。)
孔飞力在讨论“中国”时铭记于心的是,中国是一个人口众多并具有种种多样性,又有着在前现代使得这样一个大国得以持续存在下来的丰富思想知识资源的国家。对于中国来说,由于其辽阔的幅员以及多元化的人口、文化构成,再加上地区性的差异以及社会在结构上的复杂性,要建设现代国家当然是不容易的。这方面的最大挑战之一,是如何在保持“中国”存在的前提下,使之既成为一个统一、强大和有效率的国家,又成为一个在宪政建制及公民参与的基本问题上具有现代意义上的合法性的国家。这里,其实也涉及了诸如如何建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本”叙述之类的基本问题——这是因为,若以孔氏的历史叙事为标杆,则中国革命固然具有巨大的历史正当性,但由革命所创建的国家又从来便面临着深刻的合法性挑战。
与此相关联的是另一个重要问题,即如何界定“国家”及与之相关的各种问题的地位和意义。这里存在着又一个基本的悖论。一方面,作为全球化历史进程的起点,世界范围现代化起步并推进的一个重要内容,便是民族国家的出现和发展。但另一方面,随着全球化时代的推进,任何关于全球化的叙事和讨论又都同各种形式的多元化是分不开的。与此相关,“有意义的问题”所涉及的基本范畴,也不断从“国家”游离开去。在对于主流性话语的争相“拥抱”的种种努力中,后冷战时代的一种时髦的倾向是,国家范畴的问题“失宠”(或者说,是越来越失去表述上的“前沿性”意义),而得宠的则是或者比国家为大(如跨国的、全球性的),或者比国家为小(如地方的、社区的,等等)的种种范畴的问题。如此一来,似乎“国家”已不再是一个从事“有意义”研究的可能范畴了。孔飞力的研究则显示,无论关于其他范畴的讨论有多么重要,它们其实并不排斥国家层面的相关讨论——或者说,关于国家层面问题的种种思考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现代国家来说,尤其是如此。这与其说是他的一种现实政治关怀的表露,毋宁说是他的人文或知识关怀的体现。
在孔飞力的讨论中,人们可以感觉到他对于中国前途的关切,以及一种从历史视角出发对于中国前途的谨慎的乐观:在他看来,中国“现代性”的构建是可能的。而这首先是因为,中国历史文化提供了这方面所需要的一些基本的知识资源。中国“现代性”的建设,包括政治民主化进程的推进,是需要从中国本身的环境和条件出发来实现的。孔飞力所界定的思想知识资源能否产生现代意义上的政治力量,并进而对中国国家实现包括“权力制衡”(但又不以国家的稳定和有效运作为代价)在内的现代性改造?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对于这样的资源应当也可以在中国内部找到并产生相应的作用,孔飞力在总体上是抱有希望的——其基本的前提和必要的条件则是从“广开言路”开始做起。惟其如此,孔飞力在全书结尾写道:“中国现代国家的规划是否能够超越狭隘的基础和僵化的中央集权而获得实现?这是一个只能由时间来回答的问题。许多中国人相信,这是办得到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可以肯定的是,中国建制议程的界定,所根据的将不是我们的条件,而是中国自己的条件。”这是孔飞力在年逾古稀之时从自己近半个世纪的学术生涯中得出的灼见,因而是我们应当用心体会的。
*本文系笔者作为译者为孔飞力所著《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Origins of Modern Chinese State)一书中译本所写的感言及导读。此书将于近期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5 | 6 | 7 | 8 |
文章来源:开放时代 2012年第7期 【本文责编:CFNEditor】
|